未时刚过,西苑高台的风,终于带走了玄武门前最后一丝兵戈铁锈的气息。
苏烬宁凭栏而立,玄黑色的凤袍衣角被风卷起,猎猎作响。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落在远处那渐渐散去的黑甲军人潮上,眸光深邃,不起波澜。
袖中的那枚铜铃早已化作一捧冰冷的齑粉,她指尖微动,那象征着“末世之眼”最后余烬的粉末便顺着指缝洒落,被风一吹,散入天地,再无痕迹。
她缓缓阖上双目,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虚弱如潮水般涌来,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这一闭,便是三日。
三日后,当苏烬宁再度睁开眼时,那双曾因耗尽生机而略显灰败的凤眸,此刻却沉淀得宛如千年寒潭,幽深得不见其底。
那夜,在“末世之眼”彻底崩碎前的濒死一瞥,所看到的未来,远不止大战将的临阵倒戈。
那是一幅更为宏大、也更为血腥的图景。
在她的意识尽头,整座京城的地脉之上,浮现出了一张由数十个血色暗记构成的蛛网,它们蛰伏于城市的阴影之中,如待噬的毒虫。
其中一处最刺目的血光,赫然源自早已废弃的华贵妃旧居——玉笙院的地基深处,一道若隐若现的密道入口,正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青鸢。”她声音清冷,听不出半分虚弱。
“奴婢在。”青鸢立刻应声,端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传我懿旨,”苏烬宁接过茶盏,指尖的温度透过杯壁传来,却暖不进她的眼底,“以修缮冷宫旧物,整理前朝遗档为由,去内务府宗卷司,将当年所有与玉笙院相关的宫人亲信名录残卷,给本宫取来。”
她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桩微不足道的旧事。
申时初,奉天殿东暖阁,烛影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萧景珩拄着一根沉香木杖,缓步而入。
三日不见,他面上的帝王戾气已然散尽,只余下一片深重的苍白和一双清明得有些过分的眼睛。
他不再是那个执念缠身的皇帝,更像一个终于从大梦中醒来的局外人。
“你昨夜耗尽生机,看到的……不止是朕的败局吧?”他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苏烬宁没有回答,只是将面前一方早已备好的素色绢帛,轻轻推至他面前。
那是一幅精细的京城舆图,其上山川河流、街巷坊市纤毫毕现。
而在这幅图上,七个触目惊心的红点被悄然标注,每一个点,都精准地落在了废弃的粮仓与地下漕渠的交汇之处。
“有人想借开春青黄不接之时,煽动民变,里应外合。”她的声音轻缓如风,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而他们的钱,来自城南,赵氏绸缎庄。”
萧景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图上,良久,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与了然:“赵掌柜……朕记得他。当年靠着给华贵妃进献西域奇珍才发的家,没想到,这只藏在裙带下的老鼠,如今倒是成了最深的那一个。”
戌时二刻,夜色如墨。
玉笙院早已荒草丛生,青鸢一身夜行衣,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
她根据宗卷上的一丝线索,在主殿一处早已废弃的夹壁暗室中,找到了一个被火燎过的铁盒。
盒内,一本账册被焚毁大半,但残存的页脚上,一行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周教头领银三百两,于城西旧营练卒八十……”
字迹之下,还压着一枚小巧的羊脂玉佩。
玉佩温润,其上却刻着一枚极为古朴的阴文章印——“前朝宗正”。
青鸢心头一凛,迅速用印泥拓下印记。
就在她准备撤离的瞬间,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与刀鞘摩擦的细响!
是埋伏!
千钧一发之际,院角一丛茂密的夜来香后,一缕极淡的、几不可闻的异香悠然飘散。
院外的脚步声顿时一阵错乱,随即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哼与倒地声。
青鸢借机闪出,林墨清冷的身影已在暗处等候。
“迷魂香,只能拖延片刻。”林墨言简意赅。
回到宫中,林墨接过那枚玉佩拓片,雪白的指尖在繁复的纹路上轻轻一点,眼神倏然转冷:“这不是宗正府的官印,是私玺。二十年前,被先帝赐死于北疆的前朝亲王燕昭胤,他的私玺,正是这个图样。若他还活着,今年该是五十有六了。”
一句话,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次日辰时,天色阴沉。
紫大臣奉诏入宫议事,这位素来沉稳的清流领袖,此刻脸上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启禀娘娘,”他躬身呈上一沓抄录的纸张,“近半月来,京畿十余县,同时出现了这些匿名的揭帖,言辞悖逆,其心可诛!更有甚者,编成了童谣,在三岁孩童口中传唱……”
苏烬宁接过揭帖,目光扫过,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赤莲非正统,真龙当归燕!”而那童谣更是恶毒:“旧骨未寒,新庙已倾,待得东风起,白幡换金旌。”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苏烬宁听罢,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反而淡淡一笑。
“传本宫谕令,”她将揭帖递还给紫大臣,“命礼部将此揭帖全文,一字不改,抄录张贴于京城各坊市的公示栏旁。并附一道榜文:凡能指证造谣生事者,赏银十两;若主动前往官府自首,坦陈受何人指使者,非但免罪,亦赏银十两。”
紫大臣大惊,却不敢违逆。
这看似荒唐的举动,效果却出奇地好。
三日之内,各大衙门收到的举报信竟堆积如山,足有百余封!
无数线索如溪流入海,最终齐齐指向了城西一家书院里,一名籍籍无名的李姓书生。
巳时末,苏烬宁在一众官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亲赴户部库房,下令开启三大常平仓。
“携米粮,巡街施粥。”她的命令简单明了,“但记住了,每户限领一勺,且必须附上一块木牌,牌上写明:此粮出自大胤国库,非某人私恩。”
此令一出,百姓争相围观,议论纷纷。
就在全城目光都被引向官府的粥棚时,苏烬宁的红护卫早已化装成南来北往的商贩,悄然混入市集最热闹的茶楼酒肆,不动声色地查访着赵氏绸缎庄的资金流向。
当晚,一份加密的线报便送到了她的案头。
内容只有寥寥数语:赵氏三日前于各大钱庄提兑白银八千两,已由孙镖师押运的“货队”转运出城。
看到“孙镖师”三个字,苏烬宁的指尖微微一顿。
孙镖师,孙平,正是她半年前为加强京城防卫,亲自从民间招募、一手提拔训练的护城团三大首领之一。
风起云涌,棋局已然铺开。
敌人埋下的暗子,远比想象中更深、更痛。
她缓缓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夜色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伺着这座刚刚经历过一场虚惊的皇城。
所有人都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但苏烬宁知道,真正的棋局,此刻才刚刚开始。
她手中的牌已经打出,布下的网也已张开,只待那一盏为新敌人准备的灯,在最恰当的时机,再度点亮。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酝酿,只待黎明破晓,将满城的窃窃私语彻底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