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薄雾如同一层轻柔而冰冷的纱,裹着晨风拂过青石板街面,渗入行人的衣领。
远处粥棚前蒸腾起白茫茫的热气,米香混着柴火烟味在巷中弥漫,本该是安生气象,却被一声怒吼撕得粉碎。
“岂有此理!这木牌上写得清清楚楚,此乃大胤国库之粮!既是国库之粮,为何去年秋收,我们村的税赋竟比往年多征了三成?多征的粮食去哪儿了?”
一名皮肤黝黑、筋骨粗壮的老农高高举起那块写着“大胤国库”的木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他布满裂口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双目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声音如砂石磨过铁器,刺破晨雾。
他这一嗓子,像火星溅入干草堆,瞬间点燃了人群。
“对啊!我们村也是!税吏说要充盈国库,以备不时之需,原来就是这么个备法?”
“我家去年交的粮,足够吃半年了,现在倒要来领这一勺粥活命?”
百姓们攥紧粗糙的拳头,脚下的石板被踩得咚咚作响,怒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汹涌人潮。
有人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粥棚柱子上,留下一道湿痕。
那些昨日还在窃窃私语“真龙归燕”的人,此刻也满脸愤慨地加入了声讨贪官的行列,仿佛他们从未信过那虚无缥缈的谶言。
消息传回宫中,紫大臣后背已是一片冷汗,贴着冰凉的官袍内衬,寒意直透脊梁。
他终于明白,皇后娘娘这一手“巡街施粥”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安抚,而是引爆!
匆忙入殿,将情势奏禀。
苏烬宁端坐于凤座之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鎏金扶手上浮雕的凤凰纹路,触感微凉而坚硬。
她神色平静地听完,只淡淡道:“民怨如水,堵不如疏。既然他们想知道粮食的去向,本宫便让他们亲眼看看。”
她朱唇轻启,谕令如山:“紫大臣,你即刻拟旨,奏请陛下彻查京畿各县税吏账目,凡有贪墨舞弊者,严惩不贷!另,传御史台,此案需设公开审案台于玄武门外,准百姓旁听。让他们知道,这大胤的天,究竟是谁的天!”
此令一出,朝野震动。
一场本是针对皇权正统的舆论风暴,竟被苏烬宁轻描淡写地引向了地方吏治,民众的注意力被彻底转移。
那些“白幡换金旌”的揭帖,一夜之间,竟成了无人问津的废纸。
午时,阳光斜照,城西那座偏僻书院的屋檐下投出长长的阴影。
青鸢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药童打扮,肩头竹篓里散出淡淡的艾草与苍术气味,掩住了她身上惯有的冷香。
她借着为书院送防疫药材的名义,悄然潜入。
很快,她便找到了那个被无数线索指向的李书生。
那是一个面容清瘦、眼眶深陷的年轻人,枯黄的指节死死扣住一卷泛黄书册,坐在窗下发抖。
窗外风吹纸页哗啦作响,他却浑然不觉,口中喃喃低语,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天命在燕,赤莲篡逆……拨乱反正,正在今日……”
青鸢目光一凝,趁其不备,身形如电,指尖微弹,一根银针已刺入其颈后睡穴。
李书生哼也未哼一声,软软倒下,头磕在桌角发出闷响,嘴角溢出一丝白沫。
她拾起那卷书册,封皮上赫然写着四个篆字——《先帝遗诏》。
纸页边缘焦黑卷曲,似曾遭火焚,仅余残本。
翻开一看,其内文字详尽,编造了先帝如何属意前朝燕氏后裔继承大统,而当今皇帝萧景珩一脉乃是趁乱篡位的谎言。
编得有鼻子有眼,极具煽动性。
更让她心惊的是,在李书生的案头茶盏中,她发现了一层极淡的白色药末。
她用随身携带的银纸小心刮取少许,藏入袖中,旋即悄然离去。
片刻后,那方染着幽紫痕迹的布帛,静静摊开在养心殿御案之上。
林墨低声吩咐侍女:“速送交皇后,不得经手第三人。”
——物证流转,无声胜有声。
未时三刻,养心殿内烛火摇曳,映得金砖地面泛起粼粼波光。
孙镖师双膝跪地,高大的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寒气顺着额角蔓延至全身。
他不敢抬头看座上那个身着凤袍、容颜绝世却气势迫人的女子。
“娘娘……罪臣……罪臣该死!”他声音嘶哑,喉间像是被砂砾堵住,“赵掌柜只说是京城药材紧张,许我双倍酬金,请我护送一批珍贵药材出城救急……罪臣实在不知,那车中竟是……竟是……”
“是兵器?”苏烬宁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却像细针扎进耳膜。
孙镖师心头一颤,把头埋得更低:“罪臣……有负娘娘提拔之恩!”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铜漏滴答,时间沉重地坠落。
良久,苏烬宁却发出了一声轻笑。
她缓缓走下台阶,亲自将他扶起:“孙镖师,你若真为他护送的是刀枪剑戟,本宫今日便要罚你。可你护送的,是你的‘名节’与‘信义’,本宫便信你这一次。”
孙镖师猛地抬头,满眼皆是不可置信,眼底血丝密布,嘴唇微微哆嗦。
苏烬宁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只是将一份密档递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
孙镖师颤抖着手打开,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剧变,煞白如纸。
密档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赵掌柜的另一支车队,已于昨夜在城北三十里的西山小径被禁卫军截获。
车上并非药材,而是三百套早已废弃的前朝边军制式铠甲,以及配套的军弩!
赵掌柜骗了他!
他护送的银两,买来的竟是这些东西!
他孙平,竟成了谋逆者的帮凶!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地贴着里衣,一阵阵发凉。
“赵掌柜让你护送银两,却让心腹去运送铠甲,你猜是为什么?”苏烬宁的声音悠悠传来,像一柄无形的利刃,剖开他最后的侥幸,“因为你孙平是我苏烬宁提拔的人,你的镖队出城,守城将士不会细查。他用你的信誉,为他的阴谋铺路。”
“噗通”一声,孙镖师再度跪倒在地,这一次,眼中迸发出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滔天的悔恨与决绝。
“娘娘!罪臣愿戴罪立功!赵府之内,罪臣尚有几个可以信赖的兄弟,罪臣愿即刻返回赵府,为娘娘充当耳目,万死不辞!”
黄昏,夕阳熔金,将礼部衙门前的影子拉得老长。
差役们踩着最后一缕天光,把新制的黄榜牢牢钉上木柱。
公告内容,正是关于“揭帖案”的处置结果:李书生因长期受奸人药物控制,神志不清,误传邪言,免于罪责,即刻移送太医院诊治,并由户部拨发其母抚恤银二十两。
公告之下,还附了一张李书生亲笔画押的悔过书:“……吾为虚名所诱,心智受惑,误传悖逆之言,愧对皇后娘娘开仓放粮之仁政,愧对大胤养育之恩……”
那些曾被风高高扬起的白纸,如今像烧尽的灰烬般飘落街角。
有人点燃烟斗,火星一闪,恰好落在一张尚未撕下的揭帖上——嗤啦一声,边角卷曲焦黑,腾起一缕青烟。
远在宫中的苏烬宁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望向窗外渐浓的暮色。
——真正的火,还没开始烧呢。
子夜,赵氏绸缎庄后院,一片死寂。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正是去而复返的林墨。
她没有进入院内,只是在院外一处不起眼的排水沟旁蹲下,用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刮取着沟壁上的沉淀物。
指尖触到污泥时,一股潮湿腥臭的气息扑鼻而来,她屏息凝神,动作精准如绣花。
一刻钟后,她回到宫中,将样本置于琉璃皿中,神色冷峻。
“沟中污泥,检出微量硝石与硫磺混合物的残留痕迹。”
几乎在同时,孙镖师也通过秘密渠道送回了第一份情报:赵掌柜的地下密室,并非库房,而是一个工坊,日夜有人看守,且严禁烟火。
硝石、硫磺、严禁烟火的工坊……
一切线索都指向了那个最可怕的答案——火药!
苏烬宁站在那幅巨大的京城舆图前,指尖划过南城几处坊市,触感粗糙的绢面仿佛烙着滚烫的危机。
她深吸一口气,从案头拿起朱笔,在一本名为《安平策》的册子上,缓缓写下了三个名字:燕昭胤、周教头、赵掌柜。
“你们想要民心?”她对着那舆图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那我就让这京城的百万民心,变成一道你们永远也爬不上来的墙。”
她放下笔,转身拟定了一道新的密令。
“传令绿营将军,即刻起,以‘春季干燥,严查火患’为由,调动三千禁卫军,分批轮巡城南七坊。所有可疑院落,许进不许出,务必做到外松内紧。”
命令传下,整个皇城的防卫体系在夜色中悄然运转,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正以赵氏绸缎庄为中心,缓缓收紧。
深宫的灯火映照着她清冷而决绝的侧脸,窗外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沉寂,也最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