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穿透重重宫阙,幽幽荡荡,仿佛亡魂的叹息,在夜风中拉得细长而凄冷。
凤仪宫正殿,沉寂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连尘埃都凝滞在半空,不敢坠落。
殿梁之上,那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一只蛰伏多年的夜枭,无声无息地落定。
他足尖轻点屋脊瓦片,身形如落叶飘坠,落地时连青砖缝隙里的苔藓都未曾惊动。
可当他习惯性抬眼扫视这片熟悉的黑暗时,动作却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与僵硬——这宫殿的气息变了,不再是记忆中的檀香与金粉,而是混着潮湿木气与一丝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药草腥甜。
指尖下意识地轻触身侧的梁木,想要寻找一道旧日刻痕。
就在触及的刹那,如遭电击!
那不是木料温润的质感,而是一道冰冷、坚韧、几乎细不可见的金属触感——一道极细的银丝!
它横贯整条梁底,两端隐入暗处,其上缠绕着微不可察的磁石珠链,稍有震动便会扰动平衡,触发檐角深处一枚微型铜铃后的滚珠机关。
一旦失衡,滚珠滑落,撞击簧片,无声点燃藏于飞檐夹层的信号焰火——这才是真正的警报机制。
林墨后来解释:“此机关取前朝‘静磁引’之法,避风扰,唯人触方动。”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这是陷阱!
未及反应,殿外四角,“轰”地一声,四道火把骤然亮起,烈焰升腾,映得宫墙如血泼过。
无数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由远及近,铁靴踏地之声整齐划一,最终在宫门外戛然而止,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阵。
火光透过窗棂,在殿内投下斑驳陆离的栅栏光影,将他牢牢囚禁其中,仿佛被钉在命运的画框里。
然而,预想中的破门声、厮杀声,全都没有。
死寂之中,绿将军雄浑而冷静的声音响起,清晰传遍宫中每一个角落:“奉皇后谕:今夜巡查宫禁,清扫奸佞。所有宫殿闭门落锁,禁军只围不入。凡有擅动者,无论何人,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声音如同千钧巨石,重重砸在黑影的心上。
只围不入!
这比千军万马的冲杀更让他恐惧。
对方早已洞悉他的存在,却选择用这种方式,将他变成一只被困在透明琉璃盏中的困兽。
她不杀他,却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有的行动都在监视之下,让他品尝猎物被戏耍的羞辱与绝望。
黑影僵立原地,呼吸几近停滞。
那根银丝,此刻仿佛成了悬在他颈上的夺命利刃,每一寸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终于明白,这场对弈,他从踏入凤仪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了。
他缓缓退后,身形再次融入梁上那片更深的阴影之中,如同夜雾归巢,不留痕迹。
天光初破,晨曦透过西苑暖阁的琉璃窗,洒下一地碎金,光斑随风轻轻晃动,像流动的星河。
苏烬宁端坐于窗前,指尖摩挲着那片早已干枯卷曲的艾草叶,叶片脆薄如纸,焦褐的脉络间仍残留着一丝苦涩清香——那是白马坡特有的山艾,春寒未尽时便已抽芽,母亲说它沾着阴阳交界的灵气。
青鸢一身素衣跪在阶下,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哽咽:“皇后娘娘……那艾草,是我娘还在世时,每年清明节都会去白马坡,为我兄长坟前供奉的。她说那里的艾草沾着灵气,能让他在地下安眠。若……若昨夜那人真是燕昭胤……他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她说到“燕昭胤”三字时,喉头一颤,仿佛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二十年前,父亲被贬边关,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低语:“你哥哥没死……但他不能再认你了……记住,活人不能拖死人下水。”从此她封口不提往事,连梦中也不敢呼唤兄长名姓。
苏烬宁抬起眼,眸光深邃如海,静静地望着她,殿内一时间只听得见窗外晨鸟的啾鸣,清脆如露滴石台。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要见他?”
青鸢猛地抬头,眼中含泪,却决绝地摇了摇头。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舌尖尝到铁锈般的咸涩:“奴婢的兄长,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前朝的王爷,是图谋不轨的叛臣。青鸢认兄,但不认贼!”
苏烬宁的目光柔和了些许,轻叹一声,将那片艾草叶小心翼翼地收入一个精致的锦囊之中:“好。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自己走出来。”
她指尖抚过锦囊边缘,仿佛触到了一段被时光封印的誓言。
窗外,晨风拂过湖面,吹皱一池碎金。
一夜未眠的心事,将在白昼的喧嚣中悄然发酵。
待到辰时,承天门外人声鼎沸。
紫大臣奉命主持即将到来的“春耕大典”预演,依制,全城百姓皆可前来观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苏烬宁虽未现身,却下了一道奇特的懿旨。
一张巨幅画卷被缓缓从城楼上垂下,那是一幅《安平图》。
画中没有帝后威仪,没有金戈铁马,只有百官与农夫共耕于田垄,将士与百姓同炊于屋檐下的祥和景象。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画卷的角落,赫然绘有一座云雾缭绕的观星台废墟,台上,两个模糊的身影并肩而立,身旁一行飘逸的小字题曰:“旧梦可温,新世当惜。”
此图一经展出,底下围观的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看,皇后娘娘连前朝的观星台都画进去了,还写着‘旧梦可温’,这是何等的胸襟!”
“是啊!连前朝旧人都容得下,咱们这些安分守己的百姓还怕什么?”
更有几名曾受赵掌柜高利盘剥的商户,当场激动得跪倒在地,高呼着联名上书,请愿朝廷彻查“玉笙院旧案”,还京城商道一个清明!
人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苏烬宁这一手,不动声色间,已将民心这股最磅礴的力量,牢牢握在了手中。
巳时,凤仪宫屋脊之上,林墨的身影悄然出现。
她借着那根银丝机关回溯痕迹,很快便在一片瓦砾的缝隙间发现了半枚带着湿泥的靴印。
“尺码窄长,右足落地时,足尖朝内,用力更深。”她取出拓纸压印,低声对等候在下的青鸢道,“与边关密报中,燕昭胤早年‘坠马伤及右腿胫骨’的特征完全吻合。”
确认了身份与弱点,林墨并未拆除机关,反而从药箱中取出一包淡绿色的无味粉末——醉蝶花蕊研磨而成,遇体温则缓慢释放迷神之气,三日内不散。
她均匀洒在梁木接缝处,又将几粒微不可见的硝石硫磺混合结晶嵌入地砖缝隙。
“此粉取自南疆‘醉蝶花’蕊,沾衣即附,久吸者神志渐昏。”她声音冷如冰霜,“若他再踏梁而行,体热催发香气,与地隙硝烟相激,不过数步,便觉头晕目眩。”
当晚,那道黑影再度潜伏靠近。
足底沾染的熏粉随体温蒸腾,与地砖缝隙中挥发的气息相遇,刹那间生成微量迷烟。
他只觉脑中嗡鸣,眼前光影旋转,天旋地转,险些从梁上跌落,仓促伸手抓住梁柱,衣袖却被凸起的木刺划破。
殿外守夜的侍卫听到瓦片微响,提灯查看,只见梁上空无一人,只余一缕被撕裂的黑布,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布面上银线织就的云鹤暗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布料被送到苏烬宁面前时,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纹样——前朝亲王内衬常服的专属标记,由御织坊秘法织就,天下独此一家。
戌时,御花园,凉亭。
月华如水,洒在石桌上,映得那块撕裂的黑布与那个装着艾草叶的锦囊,都带上了一层清冷的霜色。
苏烬宁将两样东西并置于案上,看向对面的萧景珩,轻声道:“他回来了。不是为了江山,是为了一个人——青鸢。”
萧景珩凝视良久,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所以,你昨夜故意空置凤仪宫,设下空城计?”
“是。”苏烬宁点头,指尖轻点锦囊,“人心最怕空殿,也最藏不住执念。我给他机会去缅怀,他便会暴露最深的弱点。”
话音未落,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远处宫墙一角。
夜色掩映下,一抹孤独的黑影独立于月光中。
他没有再试图潜藏,只是静静伫立,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早已褪色的绣帕。
那绣帕样式稚拙,针脚歪斜,正是幼年时的青鸢,熬夜为即将远征的兄长缝制的护身符。
布角还留着一点干涸的血迹——当年她扎破手指,以血为誓:“哥哥平安归来。”
真正的决战尚未开始,可他的心,已经先一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可藏。
苏烬宁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桌上那片代表着前朝遗恨的云鹤暗绣上。
要斩断这份执念,仅仅让他心生退意是不够的。
必须让天下人,也让他自己看清楚,他所执着怀念的那个旧梦,究竟是何等模样。
她或许,是时候将那些尘封在宫阁秘档中,关于前朝的真相,公之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