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二十一年深秋,新京皇城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持续数年的全球大战终于落下帷幕,但胜利的喜悦背后,是帝国必须直面的一场触及灵魂的清算与对未来的深远谋划。
启元殿内,皇帝柏凌云端坐于御座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肃穆,十二旒冕冠下的目光深邃如渊,扫视着殿内肃立的文武重臣。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今日大朝会的首要议题,是审议兵部与大都督府联合呈报的《启元二十年至今全军阵亡、伤残将士统计及抚恤预案》。
兵部尚书曹文翰步履沉重地出列奏报,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撞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臣曹文翰,谨奏陛下。自启元二十年三月,联盟对德美同盟正式宣战,至今年七月全球战事基本平息,帝国陆、海、空、近卫各军,连同征调协同作战之联盟国部队,历经东欧壁垒攻坚、三大洋制海争夺、南欧半岛突击、北美大陆迂回、柏林及华盛顿巷战等大小战役无数……共计阵亡官兵……”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念出那个数字,“一百零八万七千六百二十九人。”
这个冰冷的数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启元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余音回荡在每个人耳畔,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沉默。殿内许多经历过血火淬炼的老将,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眼眶微微发红。
曹文翰展开一份用明黄绸缎裱糊、却沉重无比的卷轴,继续用他那沉痛的声音说道:“其中,校尉级以上军官,一万三千四百余人。重伤致残,无法再服役者,约四十二万三千人。轻伤愈后归队者,不计其数。”他念出了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战役名称和对应的伤亡数据,“东欧方面,强渡奥得河战役,第三集团军第八军独立装甲第一旅几乎打光,旅长陈锐少将身负重伤;柏林巷战,第一集团军先锋营在亚历山大广场争夺中,整营伤亡过半……海军方面,佛州峡沧溟决战,‘瑞凤’号航母重创,舰员伤亡逾千;大西洋破交作战,多艘‘海狼’级潜艇一去不返……北美‘巨钳’行动,第六集团军第十六军为达成迂回奇袭,穿越路易斯安那沼泽,非战斗减员极为惨重……每一寸山河之光复,寰宇秩序之重塑,皆由我将士热血铸就,忠魂守护!”
御座上的柏凌云缓缓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敲击着紫檀木御座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他脑海中闪过二十年前豫南起兵时的筚路蓝缕,闪过无数个浴血奋战的日夜,闪过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最终却永远定格在异国他乡的面孔。
一百多万鲜活的生命,化为了这卷轴上冰冷的名字和数字,这背后是无数家庭的破碎,是帝国最优秀一代青年的凋零,是帝国国运基石上浸染的斑斑血迹。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中悲恸与坚毅交织,扫过殿内群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传朕旨意。”
“帝国上下,自即日起,举国哀悼三日。新京及各直省、藩属、领地,暂停一切庆典娱乐。各寺庙、道观、教堂,需为阵亡将士设立往生牌位,诵经祈福,超度英灵。”
“颁布《帝国功臣抚恤条例》。阵亡将士,依其军衔、战功,抚恤金在旧例基础上加倍发放,其直系亲属终身免缴一切赋税徭役,子弟入学、入仕,优先录取。重伤致残者,由国家荣军院奉养终身,授‘荣军’爵位,享相应俸禄与礼遇,各地需广建荣军疗养之所,悉心照料。轻伤者,由兵部与地方官府协同,优抚安置,确保其生活无虞。”
“于新京紫金山麓,择风水吉地,动用内帑,修建‘启元英烈祠’!祠内供奉自豫南团练起兵以来,所有为帝国捐躯之将士灵位,无论官兵,皆录其名!四时祭祀,香火不绝,由皇室主持春秋大祭!各直省首府,亦需仿照此例,修建省一级忠烈祠,以慰英灵,以励后来!”
“内阁与户部,”他的目光转向文履谦和户部尚书钱进,“需优先保障抚恤银钱及荣军供养之资,若有短缺,即从朕之内帑拨付,不得有误!帝国,绝不负任何为国效命之士!此条,列入《帝国宪法》,后世子孙,永世遵循!”
皇帝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昂,一句比一句坚定,到最后已是声震殿瓦,带着深切的悲悯与钢铁般的决绝。
“臣等遵旨!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齐声应和,许多老臣已是眼角湿润,声音哽咽。文履谦更是伏地叩首,激动道:“陛下仁德,泽被苍生,体恤将士至此!将士们在天之灵,亦当感念圣恩,护佑我帝国江山永固!”
哀悼与抚恤的沉重议题暂告段落,但接下来的议题,同样关乎帝国未来百年的气运。那便是如何处置已然匍匐在地的战败各国,以及如何规划战后世界的新秩序。而这,立刻在朝堂上引发了远比之前更为激烈,甚至带着隐隐火药味的争论。
大都督府军事参谋部总长宋占彪率先出列,他语气强硬如出鞘之剑:“陛下!德、美、奥、意、罗等同盟国,穷兵黩武,屡犯天威,致使帝国百万将士血染沙场,耗费国帑无数,寰宇动荡,生灵涂炭!此等罪孽,罄竹难书!臣以为,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除割地、赔款之外,必须彻底、永久地解除其武装,拆毁其所有重工业,尤其是军事工业根基,使其永无再起复仇之可能!德、美两国,作为祸首,尤需分割瓦解,绝不可使其再有统一强大之机!当使其疆土破碎,力量分散,永为我帝国藩篱!”
他的主张得到了不少军方将领的附和。定王柏凌峰也微微颔首,补充道:“陛下,宋总长所言极是。欧陆格局,当以永久削弱德意志为首要。其核心领土应予割裂,周边如波兰、捷克等新立之国当予以加强,形成制衡,使其互相牵制,再无能力威胁帝国秩序。美洲方面,美利坚亦不可再作为一个整体存在,需分而治之。”
然而,首辅文履谦却持更为审慎和长远的态度。他先是对皇帝抚恤将士的决策表示完全拥护,随即话锋一转,语调沉稳:“陛下,宋总长、定王殿下所言,自是出于帝国安全之深远考量,老臣深以为然。然,治国如同烹小鲜,过犹不及。昔年欧陆对法兰西之惩戒,已引后世之鉴。若对德、美处置过于严苛,使其民生凋敝,经济崩溃,亿万民众陷入绝境,仇恨深种,恐非长久之策。治理成本高昂不说,更易滋生极端,恐为未来埋下动荡祸根。且……”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联盟国使节代表,以及负责外交事务的襄王柏凌川,缓缓道:“英、法、西、葡等盟友,对此亦有不同看法。彼等虽承认帝国在此战中居功至伟,主导地位无可动摇,但在具体处置战败国,尤其是其本土势力平衡与殖民地再分配问题上,与我帝国之利益,并非完全一致。彼等私下担忧,若帝国过度削弱德美,致使欧陆乃至美洲出现力量真空,帝国一家独大,于彼等自身安全与未来发展,亦非幸事。且帝国若过于支持各民族自决独立,其自身广布全球之殖民地稳定,亦恐受到波及与影响。”
襄王柏凌川适时接口,他常年与各国使节周旋,语气更为圆融,但立场清晰:“皇兄,文相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见。据臣弟与英法西葡等国使节多次接触探知,彼等虽在战场上与我同心协力,但于战后安排,心思各异。英国希望维持欧陆均势,不愿见帝国势力过分西扩,同时极力保全其全球殖民地体系;法国则一心复仇并最大限度削弱德国,攫取欧陆霸权,但对帝国支持之民族自决原则深感不安;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则更关心其现有殖民地能否保全,并希望在瓜分中分一杯羹。彼等希望,在处置德美时,能适度维持其一定力量,以作……潜在之平衡制约。”
朝堂之上,立刻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以军方及部分少壮派宗室、将领为代表,主张铁腕严惩,彻底铲除威胁,最大化帝国现实利益与安全边界;另一方则以文官系统、外交部门及部分注重长远治理的重臣为主,强调战后秩序稳定、适度怀柔以降低治理成本,并需审慎考虑联盟内部的平衡与观感,避免过早陷入“胜利者的困境”。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启元殿内一时充满了激烈的辩论声。
柏凌云静静地听着,面容沉静如水,并未急于表态。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站在文官队列稍后位置,静静聆听、眉头微蹙的太子柏继明。年轻的太子显然也在深思这错综复杂的局面,感受到父皇的目光,他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思索与探寻。
待到争论稍歇,柏凌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最终的决断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杂音:
“诸卿所言,皆出自公心,为帝国谋,朕心甚慰。然,朕之心意如下——”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御座之上。
“其一,对战败国之惩戒,必须严厉!此乃昭示天威,告慰百万英烈在天之灵之必须,亦为帝国及联盟争取最大安全空间之必然!割地、赔款、限制军备、惩办战犯、清算罪责,一项不可少!德、美之工业潜力,尤其是战争潜力,必须予以根本性削弱、严格监管!此乃底线,不容置疑!”他语气斩钉截铁,为争论定下了基调。
“其二,”他话锋微转,目光变得深邃,“然,朕非欲制造人间地狱,亦非欲行竭泽而渔之事。处置之最终目的,在于消除威胁,奠定长久和平之基,而非播撒仇恨之种。具体尺度如何把握,内阁与大都督府,需会同外交部、锦衣卫,仔细斟酌,根据各国罪责大小、抵抗程度、现存价值,拿出详尽的、分级的处置方案草案。既要达到惩戒削弱之目的,亦要避免使其民生彻底崩溃,陷入无休止的动荡与治理泥潭,或为未来埋下更剧烈冲突之祸根。这个度,需要精准拿捏。”
“其三,联盟内部之协调,至关重要。帝国之主导地位,不容挑战,帝国之核心利益,必须优先保障。然,适当考虑主要盟友之合理关切,有利于维护联盟之团结与长远稳固,减少帝国直接治理之负担。具体战败国本土之安排及殖民地、势力范围之划分,可于即将召开之全球和会上,由帝国主导,与各盟国协商确定。原则是,帝国之核心利益与安全需求,必须得到首要、充分之保障!任何有损帝国根本利益之方案,帝国拥有一票否决之权!”
他目光最后落在太子柏继明身上,语气深沉:“太子。”
柏继明立刻整肃衣冠,快步出列,躬身行礼:“儿臣在。”
“战后处置,千头万绪,关乎帝国百年之运,更关乎天下苍生之福祗。你需多听,多看,多思,少言。协助文相、襄王,参与处置方案之研讨与制定。仁心不可无,需体恤战败国民众之苦,虑及长远;而帝王之决断,维护帝国利益之刚毅,亦不可缺。其中分寸,你当细细体会,躬身实践。”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必殚精竭虑,不负圣望!”柏继明肃然应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嘱托背后那沉甸甸的重量,这不仅是学习理政,更是对他心性与能力的锤炼与考验。
朝会散去,众臣怀着复杂的心情退出启元殿。柏凌云却并未立即起身,他独坐御座之上,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案头,摆放着那厚厚的、墨迹未干的阵亡将士名册初步汇编,旁边则是铺开的、已被各色标注覆盖的世界地图。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名册那冰冷而粗糙的封面,仿佛能感受到那百万忠魂的温度与重量。
战争的胜利,是用最宝贵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而如何让这牺牲变得有意义,如何在这片被战火灼烧过的废墟之上,建立一个符合帝国长远利益、又能维持相对持久和平与繁荣的新秩序,是比指挥千军万马、攻城略地更加艰巨、更加复杂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