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大营,中军帐。
皇太极坐在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手里转着那枚玉扳指。多尔衮、多铎几个年轻贝勒站在下面,一个个摩拳擦掌。
“大汗!还跟他们废什么话?”多铎把辫子往后一甩,“外围台堡都拔干净了,大炮一轰,咱们两白旗冲进去,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把这破城给屠了!”
“屠了?”皇太极眼皮都没抬,“城里那一万多守军是死人?困兽犹斗,真要拼命,你得拿多少八旗勇士的命去填?”
他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范文程:“范先生,你怎么看?”
范文程上前一步,那张书生气的脸上挂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笃定。
“大汗,不用打。王廷臣撑不住了,必降。”
“哦?”
“理由有三。”范文程竖起三根指头,“第一,粮。大凌河已被围八十余日,早就断顿了。人吃人都不新鲜,这口气,就快断了。”
“第二,心。袁崇焕当年守住了宁远,结果呢?王廷臣是袁崇焕的旧部,这心里头能不寒?他给大明卖命,大明拿他当什么?”
“第三,势。外围尽失,援军溃败,那四十门大炮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范文程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但他不敢降。因为他怕。”
“怕什么?”
“怕永平。”范文程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阿敏,“当初阿敏贝勒在永平屠城,把明军杀怕了。王廷臣怕一开城门,咱们就把他们全宰了。只要大汗能解了他这个心结,这城,不攻自破。”
皇太极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帐帘一掀,亲兵押着个明军俘虏走了进来。
这哪是个人啊。
浑身上下就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看着跟个活鬼似的。
“叫什么?”皇太极问。
“王……王世龙。”那俘虏跪在地上,声音虚得像蚊子叫,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一盘剩肉。
皇太极把盘子踢到他面前。王世龙也顾不得烫,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连嚼都不嚼,硬吞。
“慢点吃,别撑死了。”皇太极皱眉,“城里头,吃什么?”
王世龙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眼泪哗哗往下流:“没吃的了……早没了。先是杀马,马杀完了吃夫役,夫役吃完了吃商贾……现在……”
他咽下嘴里的肉,打了个嗝,满脸的绝望:“现在伤兵营里,谁要是断了气,还没凉透就被分了。为了抢一块肉,亲兄弟都能动刀子。”
帐内的空气有些凝固。哪怕是杀人如麻的多尔衮,听了这话也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皇太极挥挥手,让人把王世龙带下去。
“范先生说得对。”皇太极站起身,走到案前提起笔,“火候到了。这封劝降书,朕亲自写。”
……
城内的总兵府,如今连只耗子都找不出来。
王廷臣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手里拿着那封刚射进来的劝降书。纸张上甚至还带着一股子外面世界的饭菜香气。
“看看吧。”王廷臣把信递给鲁之甲。
鲁之甲扫了两眼,就把信狠狠摔在地上,像是被烫了手。
“满纸荒唐言!”鲁之甲怒目圆睁,“王廷臣,你什么意思?你想降?”
王廷臣没去捡那封信,只是抬头看着房梁,声音空洞:“老鲁,昨天巡城的弟兄报上来,东城墙根底下,又饿死了二十七个。我不怕死,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帮跟了咱们好几年的弟兄,最后变成别人锅里的肉。”
“那是国难!”鲁之甲吼道,“自古以来,守土有责!咱们是大明的将,死也得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跪在鞑子面前摇尾乞怜!”
“大明?”王廷臣惨笑一声,“袁督师也是大明的将,他也差点死掉!咱们在这儿守了快三个月,除了几封空头圣旨,连一颗粮食都没见着。朝廷管过咱们吗?”
“住口!”鲁之甲拔出刀,架在王廷臣脖子上,手抖得厉害,“你忘了袁督师当年的知遇之恩了?你忘了你老娘还在老家盼着你光宗耀祖了?你要是降了,你家里的祖坟都得让人刨了!”
王廷臣闭上眼,没躲那把刀。
“祖坟刨了,那是身后的事。眼前这一万多条命,是活生生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鲁之甲收回刀,狠狠地插回鞘里,“你想做贰臣,你自己去。我鲁之甲这颗脑袋,就在这儿放着,鞑子想要,拿命来换!”
说完,鲁之甲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王廷臣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副将张存仁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也是一脸菜色。
“大人,鞑子那边又来人了。说既然咱们不信他们有粮,让咱们派个代表去他们营里看看。要是看了还不降,他们就再不劝了。”
王廷臣沉默了一会儿:“让韩栋去吧。他机灵,眼尖。”
……
韩栋是个游击,去得快,回得也快。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提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几斤白米和两块熟牛肉。
一进大堂,几个亲兵的眼睛都绿了,死死盯着那个布袋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都别动!”王廷臣喝住众人,看向韩栋,“怎么样?”
韩栋把布袋子放在桌上,噗通一声跪下了,满脸泪水。
“大人……那是真有粮啊。鞑子的大营里,米面堆得像小山一样,锅里炖着肉,那帮兵个个吃得满嘴油。”
韩栋抹了把脸:“我还看见张春大帅了。”
“大帅怎么样?”
“被关在一个帐篷里。鞑子给了好酒好菜,大帅一口没动,还在绝食。他说……忠臣不事二君,唯求速死。”
大堂里一片静默。
“还有……”韩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手哆嗦得厉害,“这是皇太极给您的最后通牒。”
王廷臣接过来,展开。
信很短,字字诛心。
“明日午时若不降,朕不再攻城。朕会将劝降书印制万份,射入城中。告知全城兵卒:杀官献城者,赏银千两,饱食归家;执迷不悟者,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王廷臣的手一抖,信纸飘落在地。
这一招,太毒了。
现在城里已经是人吃人,兵卒们之所以还没哗变,是因为大家都在这绝望里熬着,上下一体。可一旦这道口子撕开,那些饿疯了的士兵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会像恶狼一样扑上来,把自己,把鲁之甲,把所有的军官撕成碎片,只为了去鞑子那边换一碗饱饭。
那不是战死,那是被自己人活活咬死。
王廷臣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袋白米,又看了看门外昏暗的天色。
他想起了鲁之甲的话,也想起了张春的绝食。
但更多的是,他脑海里全是那些士兵看着战友尸体时,那绿油油的、贪婪的眼神。
“大人?”张存仁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王廷臣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袋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粮食。
天快黑了,大凌河城的夜,比地狱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