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描绘“联结”的星轨图,仿佛耗尽了林晚积攒的所有内省之力,也将她心中最后一丝淤塞的尘埃涤荡干净。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通透,如同被秋水洗过的天空,明净而高远。她依然会进行那些“无用”的创造,但心境已大不相同。钩针起落间,不再是为了对抗或疗愈,更像是一种愉悦的、与材料共舞的韵律;速写本上的记录,也少了挣扎的痕迹,多了几分观察者的从容与偶尔灵光乍现的、轻松的实验。
周韵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知道,林晚内心的风暴已然平息,那场漫长的、静默的疗愈,终于接近了尾声。她像一位看到幼苗终于挺过风雨、开始向着阳光舒展枝叶的园丁,欣慰而平静。
这天下午,周韵接到一个电话。她走到阳台,低声交谈了几句。回来时,神色如常,只是对林晚说:“晚晚,明天下午,我一位老朋友的儿子会过来一趟,送些他母亲托他带的东西。可能会在家里待一会儿。”
林晚正低头缝补一件旧衣的扣子,闻言手指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轻轻“嗯”了一声。她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并非因为期待或紧张,而是一种模糊的预感,仿佛一直平稳流淌的河流,即将遇到一个自然而然的弯道。她抬起头,看向周韵。周韵的目光平和,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暖,并无任何特别的暗示。林晚垂下眼帘,继续手中的针线,那细密的针脚,是她此刻心绪的锚点。
第二天,天气晴好。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将房间照得明亮而温暖。林晚像往常一样,上午整理了房间,钩织了一会儿,在速写本上随意画了几笔捕捉光影的线条。午后,她坐在客厅靠窗的椅子上,翻阅着一本关于植物图鉴的书,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
门铃在约定的时间响起,清脆而短暂。
周韵去开了门。林晚听到门口传来温和的男声,与周韵寒暄着。声音不高,带着清晰的吐字和一种沉稳的节奏感,像质地细密的木材被轻轻叩响。
“林晚,”周韵在门口唤她,“陆珩来了。”
林晚合上书,站起身。她看到周韵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简单的浅灰色毛衣和深色长裤,身形挺拔而不显压迫,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纸袋。他的面容干净舒朗,眉骨和鼻梁的线条清晰利落,下颌的弧度却意外地柔和,唇色偏淡,抿成一道温和的曲线。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偏深的褐色,在秋日阳光下显得通透而沉静,看向她时,带着一种专注倾听般的凝定,没有丝毫审视或好奇的意味。
“你好,林晚。”他微微颔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在进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见面问候。“我叫陆珩。母亲让我给周阿姨送些她自己做的桂花蜜和几本旧书。”
“你好,陆医生。”林晚回应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她注意到他称呼的是“陆医生”,而非更随意的名字,这让她感到一种被尊重的距离感,同时也隐约明白,周韵或许向他提及过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周韵笑着接过纸袋,招呼陆珩进来坐。陆珩走进客厅,他的目光自然地掠过房间,在墙上那幅巨大的、肌理丰富的挂毯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随即礼貌地收回目光,在周韵示意的沙发上坐下。
周韵去厨房泡茶。客厅里只剩下林晚和陆珩。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但并不令人尴尬。林晚重新坐回窗边的椅子,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和柔软的发丝。
陆珩的视线再次轻轻落在她身上,然后转向她手边摊开的那本植物图鉴。“在看植物图谱?”他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像午后穿过林隙的风。
“嗯,”林晚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随便翻翻。”
“有些植物的形态,本身就很有美感。”陆珩说道,他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刻意迎合,“尤其是它们的微观结构,秩序井然,又充满生命力。”
林晚心中微微一动。微观结构。这个词从他口中自然流出,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她想起自己在放大镜下看到的那个精微宇宙。
“是的,”她轻声回应,语气里多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认同,“像另一个被忽略的、完整的世界。”
简单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同于之前。它不再是空无,而是像充满了未说出口的、关于美与微观世界的潜在共识。阳光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移动,尘埃在其中缓慢浮沉。
周韵端着茶盘回来,适时地打破了静默。她与陆珩聊起了他母亲的近况,聊起一些共同的熟人旧事,气氛轻松而融洽。陆珩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言之有物,语调平稳,给人一种可靠而安定的感觉。他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向林晚,询问她是否习惯这里的气候,或者对周韵养的某盆植物表示好奇,问题都恰到好处,不会过于深入,又表达了适当的关注。
林晚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答一两句。她注意到,陆珩放在膝上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带着一种属于医生的、严谨而温和的气质。他倾听时非常专注,眼神不会游移,让人感觉到被重视。
他坐了大约半小时,便起身告辞,理由是不便过多打扰。周韵没有过多挽留,送他到门口。
陆珩离开后,客厅里恢复了以往的宁静。阳光的位置移动了一些,空气中的微尘继续着它们永恒的舞蹈。
周韵收拾着茶杯,语气寻常地说:“陆珩那孩子,性子是沉静了些,但心地很好,专业上也认真负责。”
林晚“嗯”了一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挺拔的身影走出巷口,消失在拐角。她的内心异常平静,没有涟漪,没有波澜,就像看到一片叶子悠然飘落,一只飞鸟划过天际。
她回到书桌前,翻开速写本。她没有画人像,也没有记录刚才的对话。她只是拿起一支灰色的笔,在空白的纸页上,画下了一条平稳的、向前延伸的直线。然后,在这条直线的旁边,稍远一些的位置,她用更轻的笔触,画下了另一条与之近乎平行的、同样平稳的线条。
两条线独立存在,尚未交汇,只是存在于同一片纸页的时空里。
她看着这两条线,知道其中一条代表着自己已然变得平稳清晰的生命轨迹。而另一条,是一个刚刚出现的、未知的变量。
她合上本子,心中没有任何惶惑或期待。她只是清晰地感知到,时间的河流,在她病愈之后,自然而然地,带来了新的风景。而她会如常地,带着觉察与平静,继续前行。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