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空气清冽如甘泉,吸入肺腑带着冰凉的甜意。林晚比约定时间稍早一些到达植物园东门。积雪覆盖的石阶被打扫出一条窄窄的小径,两旁是堆得厚厚的、未经踩踏的白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晶光。她穿着周韵为她找出的米白色羽绒服,围着一条自己钩织的浅灰色围巾,鼻尖冻得微微发红,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静的、在雪中等待绽放的植物。
陆珩准时出现。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手里还拿着一个长焦相机。看到林晚,他加快步伐走了过来,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等很久了?”他问,声音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刚到。”林晚摇摇头。
两人验票入园。雪后的植物园人迹罕至,仿佛一个被遗忘的秘境。高大的松柏托着蓬松的雪团,偶尔有耐寒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震落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他们沿着被清扫出的主路向梅林走去,脚下是积雪被压实后特有的咯吱声。
“冷吗?”陆珩侧头问她。
“不冷。”林晚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指尖。她注意到他今天没有戴手套,修长的手指关节处冻得有些发红。
陆珩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甚在意地说:“习惯了,操作仪器戴手套不方便。”
梅林位于植物园深处的一片缓坡上。还未走近,一股幽冽的冷香便随风隐隐送来,越是靠近,那香气便越是清晰,不浓烈,却极具穿透力,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转过一个弯,整片梅林豁然眼前。
虬曲的枝干上积着皑皑白雪,与点点绽放的红梅、白梅、黄梅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水墨淋漓又色彩清艳的画卷。积雪压低了枝条,使得那些凌寒独自开的花朵更显出一种坚韧不屈的姿态。阳光照在雪地与梅瓣上,光线被无数次反射、漫射,整个梅林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光之中,静谧而圣洁。
林晚停下脚步,几乎屏住了呼吸。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震撼。那不是照片或文字可以传达的生机与傲骨,是生命在严寒中迸发出的、最直观的力量。
陆珩也没有说话,他举起相机,调整焦距,开始捕捉梅枝与积雪构成的独特线条和光影。他的动作专注而熟练,快门声在寂静中显得轻快而节制。
林晚没有打扰他,她慢慢走入梅林,小心地避开那些低垂的花枝。她靠近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仔细看去。花瓣薄如绢纱,边缘带着细微的卷曲,花蕊嫩黄,上面甚至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在阳光下如同钻石般闪烁。她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覆盖在旁边枝干上的积雪,冰凉刺骨,而梅花却在这严寒中傲然绽放。
她想起古人咏梅的诗句,那些关于“傲雪”、“凌寒”、“暗香”的意象,此刻都有了最真切的注脚。这不仅仅是审美,更是一种生命状态的共鸣。
陆珩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他没有继续拍照,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
“很奇怪,”林晚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看着它们,会觉得自己的那些纠结和困扰,都变得很轻。”
陆珩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植物不会思考为何要开放,它们只是遵循内在的时序和生命的本能。这种纯粹,有时候比任何道理都更有力量。”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晚的心湖。是的,纯粹。她一直在学习记录痕迹,接纳情绪,与过去和解,不就是在寻找一种更接近生命本真的状态吗?像这些梅花,像她钩织时重复的动作,像速写本上那些诚实的线条。
“要试试吗?”陆珩将相机递过来,示意她可以拍照。
林晚有些犹豫地接过那台看起来颇为专业的相机,入手沉甸甸的。陆珩简单地告诉她如何对焦、按快门。她透过取景器看出去,世界被框定在一个方形的视野里,梅枝的走向、积雪的分布、光线的明暗,都呈现出与肉眼观看时不同的构图美感。
她尝试着拍了几张,有些模糊,有些却意外地捕捉到了枝干与雪花交织的动人瞬间。当她将相机递还给陆珩时,他查看了一下照片,眼中露出一丝赞许:“构图很好。”
这句简单的肯定让林晚心里微微一动。
他们在梅林里停留了许久。有时各自安静欣赏,有时会就某一株形态特别的梅树交流几句。陆珩会指给她看树皮上寄生的微小地衣,告诉她即使在梅树沉睡的冬季,这些不起眼的生命依然在缓慢生长。林晚则会分享某句忽然涌上心头的咏梅诗。他们的话题在植物学、文学和个人的细微感受之间自然流转,没有任何刻意,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默契。
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枝头的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下细小的水珠,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空气愈发湿润清冷,梅香也似乎更加浓郁。
离开梅林时,林晚回头望去,那片红白交织的花海在雪地的映衬下,如同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
回程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居多,但气氛却比来时更加松弛。快到分别的路口,陆珩从相机包里取出一张刚才打印出来的即时照片,递给她。照片上是一枝积雪的红梅,构图精巧,焦点落在几朵绽放的花瓣上,背景是虚化的雪影和深色的枝干,层次分明,意境悠远。
“留个纪念。”他说。
林晚接过照片,指尖感受到相纸光洁的质感。照片捕捉到的,不仅是梅花的形态,更是那个雪后清晨的静谧时光。
“谢谢。”她将照片小心地收好。
回到温暖的室内,周韵正在插花,看到她回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玩得开心吗?”
“嗯。”林晚点点头,脱下外套,围巾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她将那张梅花的照片拿出来给周韵看。
周韵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拍得很有精神。”她顿了顿,又似无意般说道,“陆珩那孩子,看着冷淡,心思其实很细。”
林晚没有接话,只是将照片放在书桌上,挨着那个装着苔藓的玻璃瓶。雪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照片上的梅花映得更加鲜活。
她走到速写本前,翻开新的一页。这一次,她没有画下具体的梅花形态,也没有记录对话。她只是用蘸水笔蘸取深褐色的墨水,画了几根苍劲曲折的线条,象征梅树的枝干。然后用极淡的朱砂色,在枝头点染出疏落有致的红点。最后,用白色颜料轻轻洒在画面上,营造出雪花覆盖的效果。
画面抽象而写意,却凝聚了那个清晨所有的感受——雪的清冷,梅的幽香,生命的坚韧,以及那份共享静谧的、难以名状的安然。
她知道,有些痕迹,无需言语,已然深植。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