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陆侯府正堂一片喧嚣。
沉重的白幡还未完全撤去,空气里便飘满浓烈刺鼻的酒气,烤炙羔羊的肉香,舞伎身上的脂粉味。
巨大的黑漆食案上杯盘狼藉。金樽玉碗歪倒着,琥珀色的美酒洒在名贵的蜀锦桌布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的、黏糊糊的污渍。啃了一半的羊腿骨、剥下的果皮、打翻的酱碟……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丝竹管弦声嘈杂刺耳,几个穿着暴露的舞伎在堂中扭动腰肢,眼神妩媚,试图讨好在座那些醉眼朦胧的新贵。
霍禹高高坐在主位上。他身上象征孝期的素麻外袍早被扯下来,随手扔在身后,只穿着一件大红色绣金螭纹的里衬,衣襟敞开了一半,露出里面更为艳丽的绸衣。他一只手拎着个硕大的青铜酒爵,酒液随着他张狂的动作不断泼洒出来,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和身下名贵的熊皮坐垫。另一只手揽着一个浓妆艳抹、几乎半裸的胡姬,手指粗鲁地在她滑腻的皮肤上揉搓着。他脸色通红,双眼赤红,布满血丝,额角那道在祠堂被碎玉划破、刚刚结痂的伤口,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喝!都给本侯喝!”霍禹声音嘶哑又高亢,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他把沉重的酒爵重重往案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别一个个哭丧着脸,天塌不下来!博陆侯府的天,有我霍禹顶着!”
他突然一把将怀中的胡姬往前推,胡姬惊呼一声,踉跄着撞到食案边缘,打翻了一叠玉盘,碎裂声格外刺耳。霍禹看都不看,抓起酒爵,仰头“咕咚咕咚”灌下了大半!辛辣的酒液像火线一样,灼烧着他的喉咙,也让他混乱又狂躁的神经愈发失控。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摇晃——舞伎妖媚的笑脸、门客谄媚举杯的样子、地上破碎的玉片……最后都扭曲成宣帝那张在葬礼上看似悲痛、实则高深莫测的脸!还有那玄色素服袖口下,一闪而过的、染着父亲污血的明黄绢角!
“大将军……呜呜……大将军啊……”角落里,一个霍府的老门客,许是想起霍光往日的威严,又或是被这喧嚣中的死寂吓到,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这细微的哭声,就像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霍禹积压已久的狂躁和暴怒!
“嚎什么丧!”霍禹像被踩了尾巴的猛兽,猛地站了起来!沉重的酒爵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当啷”一声巨响!青铜爵身扭曲变形,残余的酒液四处飞溅!堂内的丝竹声、嬉笑声一下子全没了!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他!
“老东西死了!死得好!”霍禹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指着角落的方向破口大骂,唾沫星子乱飞,“他活着的时候,就知道管!这也不许,那也不行!霍家的威风呢?霍家的脸面呢?全让他那套‘忠慎知止’的破道理给毁了!”他脚步踉跄地绕过食案,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过堂中吓得不敢出声的众人,声音因为极度的怨愤而变得扭曲:“现在他死了!博陆侯府,是我霍禹的!霍家的事,我说了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正堂深处靠墙摆放的那扇巨大的御赐琉璃屏风上。那是宣帝刚登基时,为显示对霍光的“信任”与“恩宠”赏赐的。屏风有八尺多高,是用整块深海琉璃打磨而成,晶莹剔透,光彩照人。上面用金丝镶嵌出一幅壮丽的“渭水秋猎图”,千骑奔腾,旌旗遮天,宣帝骑在马上挽着弓,意气风发,霍光骑马紧紧跟在后面,姿态恭敬。整幅画面栩栩如生,在烛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象征着君圣臣贤,君臣关系融洽。这屏风,曾是霍光生前最珍视的御赐之物,代表着霍氏家族无上的荣耀与恩宠。
可此刻,在霍禹被酒精和怨毒扭曲的视线里,这流光溢彩的屏风却无比刺眼!宣帝策马挽弓的身影,仿佛正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他!那眼神里满是嘲讽、洞悉,还有……一丝像看死物一样的冰冷!
“恩宠?信重?放屁!”霍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跌跌撞撞地朝那扇琉璃屏风冲过去!他指着屏风上宣帝的身影,手指激动得剧烈颤抖:“刘询这小子!要不是我霍家,要不是我父亲!他算什么东西?!掖庭里的野种!阶下的囚徒!他也配坐那龙椅?也配来对我霍家指手画脚?!”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堂中众人,声音提到最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扭曲的狂妄:“他以为他赢了?他以为他翅膀硬了?做梦!博陆侯府还在!霍家的根基还在!这长安城,这未央宫,早晚还是我霍家的!”
随着这惊世骇俗的狂悖之语,霍禹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和恐惧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他猛地抄起食案上一个还没打翻的、沉甸甸的白玉蟠龙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那扇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风!
“哗啦啦——!!!”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水晶山崩塌般的巨响,在死寂的正堂中轰然炸开!
晶莹剔透的深海琉璃屏风,在沉重的玉镇纸撞击下,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那壮丽的“渭水秋猎图”在裂痕中扭曲、破碎!宣帝御马挽弓的身影,连同霍光紧随其后的恭敬姿态,被无数道狰狞的裂痕切割得七零八落!无数细小的琉璃碎片像冰雹一样飞溅开来,带着凄厉的寒光,射向四面八方!几片锋利的碎片擦着霍禹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巨大的屏风摇摇欲坠,最终“轰隆”一声巨响,彻底倒塌!晶莹的碎片像决堤的洪流,倾泻在光洁的乌砖地面上,形成一片狼藉的、闪烁着绝望寒光的废墟!那象征着无上恩宠与君臣和谐的画面,连同霍光一生珍视的荣耀,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堂内死一般寂静!连呼吸声都好像停止了!所有人都被这疯狂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门客们脸色惨白,舞伎们抱头尖叫,就连醉醺醺的霍云都被吓得酒醒了大半,惊恐地盯着那堆刺眼的琉璃废墟!
霍禹站在碎片中间,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手中沉重的白玉镇纸“哐当”一声掉落在琉璃碎片上,溅起几片更细小的晶尘。他看着脚下这片狼藉的、映出自己扭曲倒影的废墟,一种毁灭的快感夹杂着巨大的空虚瞬间将他攫住。然而,这快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就被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所替代——他仿佛看到宣帝那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这堆碎片,无声地注视着他!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般的嘶吼从霍禹喉咙里挤了出来!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地插进冰冷的琉璃碎片堆里!锋利的棱角瞬间划破他的掌心,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晶莹的碎片!他疯狂地抓起一把把染血的碎琉璃,又狠狠地向四周砸去!碎片撞击在梁柱上、案几上、墙壁上,发出更加刺耳杂乱的声响!
“霍家的天!我霍禹说了算!说了算——!”他嘶吼着,像一个彻底陷入癫狂的疯子。指缝间,几片沾着他新鲜血液的琉璃碎片,深深刺进皮肉,冰冷又剧痛。一片细小的、边缘极其锋利的碎玉——正是祠堂里从他父亲玉韘上崩裂、沾着他额角血迹的那一片——不知何时混在了琉璃碎片中,此刻正深深嵌在他掌心最深的伤口里,闪烁着一点绝望而刺目的幽光。
霍禹掌心涌出的鲜血滴落在琉璃废墟上,很快被冰冷的晶尘吸收,凝结成暗红的冰珠。一片锋利的碎玉深深嵌在血肉中,边缘沾着他自己的血和琉璃粉末,在烛火下折射出诡异的光。
门客席末,冯子都悄悄缩进阴影里,指尖捻起一片沾血的琉璃碎片藏进袖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倒塌屏风的残骸深处,几粒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粉末,正混在琉璃碎屑与血污之中——那是被震落的、来自椒房殿的附子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