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风带着清冽的爽,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小镇的祠堂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朱红的柱子上缠了圈新采的槐枝,绿得发亮,把“小镇首届木雕展”的红绸匾额衬得愈发鲜亮。展厅里飘着淡淡的樟木香,混着从窗缝钻进来的槐香,像给每一件作品都镀了层温润的光。
阿哲的《槐荷共生》被摆在展厅中央的高台上,底座是用老槐树的根瘤做的,天然带着盘曲的纹,像藏着岁月的密码。作品里,老槐树的枝干苍劲如铁,皴裂的树皮上还留着几处虫蛀的痕,却在顶端抽出新绿的芽;荷花从树底的淤泥里钻出来,花瓣柔得像月光,却偏要往槐枝的缝隙里挤,仿佛要把清香递到最高处。最妙的是地下的根脉——槐根粗如手腕,荷根细若游丝,在底座下缠缠绕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刻刀留下的刀痕都像是故意交错的,透着股“拆不开、分不开”的韧。
开展不到半个时辰,《槐荷共生》前就围满了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指着槐树上的小松鼠给孩子看;有背着画板的学生,对着作品细细描摹;还有镇上的老人,摸着底座的根瘤感叹:“这木头有灵性,遇着懂它的人了。”
妮妮站在阿哲身边,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睫毛上沾着点从祠堂梁上落下来的灰,像落了片细小的槐叶,眼神却亮得很,像藏着星光。“你看那处根脉,”她轻声说,指尖指向底座侧面,“当时你说‘要刻得像吵架’,现在看来,倒像是在说悄悄话。”
阿哲笑了,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本就是嘛。共生哪有从不拌嘴的?根在土里缠久了,总会碰着对方,可碰着碰着,就缠得更紧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刻刀落在木头上,稳稳地敲在妮妮心里。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低低的赞叹,像石子投进静水:“这件作品太有感染力了。”
众人下意识地让开条路,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作品前,背着手,目光专注地扫过槐枝的每一道皴、荷叶的每一缕纹,连松鼠尾巴上的绒毛都没放过。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卷着,露出腕上块老玉,玉色温润,像浸了百年的水。
“它不仅有手艺,更有骨头。”老者转过身,目光落在槐荷交错的地方,“老槐的苍劲不压荷的柔,荷的娇弱不怯槐的硬,根在底下较劲,叶在顶上相护——这哪是木头,是活生生的日子啊。”
阿哲和妮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懂手艺的人多,懂这“家劲里的暖”的,却少。
老者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阿哲身上,带着审视,却更多的是温和。“年轻人,”他伸出手,掌心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我姓林,是家出版社的编辑。”他指了指作品底座刻的“共生”二字,“你这‘共生’,不是简单的‘在一起’,是‘懂了彼此的难,还愿意一起扛’,对吗?”
阿哲握住他的手,指尖的薄茧蹭过林老的掌心,像木头与木头相触,带着真诚的糙:“林先生说得是。就像老槐树要耐得住旱,荷花要经得住涝,可根缠在一起,旱时荷根能送点水,涝时槐根能挡点泥,日子就好过了。”
林老的眼睛亮了,像被阳光照到的玉:“好一个‘日子就好过了’!”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民间手艺札记”,翻开一看,里面贴满了各地木雕的照片,旁边还有手写的批注,字迹清隽,像老松的枝。
“我跑了大半个中国,就想找些‘有日子气’的手艺。”林老指着册子上的一张照片,是个刻着“妻离子散”的旧木牌,“这手艺再好,看着心堵;可你这作品,看着暖,像喝了碗热槐花茶,从喉咙暖到心里。”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妮妮,带着询问:“听说你们还合着了本《共生卷》?把小镇的故事、这些木牌的来历都写进去了?”
妮妮点头,从包里拿出本增订版递过去:“里面有画,有字,还有木牌的拓片,算是我们和小镇的‘共生记’。”
林老接过书,指尖抚过封面的“记录真实,拥抱温暖”,又快速翻到《谎言与真诚》那章,眉头微蹙,随即舒展:“敢把伤疤亮出来,才是真的敞亮。”他合上书,看着阿哲和妮妮,眼里的欣赏藏不住,“我有个想法——我们出版社想为你们策划一系列文化推广活动,办巡展,开分享会,把《共生卷》翻译成不同的语言,让更多人知道,‘共生’不是高高在上的词,是柴米油盐里的暖,是吵吵闹闹里的真。”
阿哲和妮妮都愣住了,像被槐花砸中了头,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展厅里的樟木香仿佛更浓了,混着林老身上的墨香,让人有些恍惚。他们从没想过,这些刻在木头上的心事、画在宣纸上的日子,能走出小镇,走到更远的地方。
“林编辑,”阿哲的声音有些发紧,却透着真诚,“谢谢您的看重。我们愿意。”他看了眼妮妮,她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星,便握紧了她的手,“但我们有个请求——所有活动,都得围着‘真诚’和‘温暖’转。不搞虚头巴脑的噱头,不编离奇的故事,就说我们的日子,说小镇的槐花,说这木头上的疤和画里的笑。”
林老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理解:“这正是我最看重的。”他指着《槐荷共生》里那只藏在树洞里的小松鼠,“你看它,不躲不藏,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探着头,多真。真实的情感,才是能穿破语言、越过山水的力量。”
这时,有个背着相机的年轻人跑过来,给林老递了瓶水:“林老师,该去看下一件作品了。”林老摆了摆手,把《共生卷》揣进布袋里,像揣着件宝贝:“这作品不用看了,今天的压轴,就在这儿了。”
他又和阿哲握了握手,力道比刚才重了些:“下周我派人来对接细节。你们放心,咱们不做‘火一阵子’的热闹,要做‘暖一辈子’的事。”说完,他背着布袋,慢悠悠地走向下一个展台,蓝布褂的衣角扫过展台的木边,像片槐叶轻轻飘过。
展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槐荷共生》前的赞叹声不断。有对年轻情侣站在作品前,女孩指着缠绕的根脉说:“咱们以后也这样好不好?我脾气急,你性子慢,急的时候你让着我,慢的时候我等着你。”男孩红着脸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块小木头,“我学了半年,刻了块‘共’字牌,等刻完‘生’字,就送给你。”
妮妮看着他们,忽然想起初见阿哲时,他蹲在槐树下捡槐籽,指尖沾着土,却把籽擦得干干净净。那时哪想过,这双手刻出的木牌,能让陌生人想起自己的故事。
阿哲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林老说得对,真诚能走很远。”他望向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像在点头,“就像这槐花,不用吆喝,香自然能飘出镇子。”
夕阳透过祠堂的窗棂,给《槐荷共生》镀上了层金边。槐枝的影子落在荷瓣上,像给温柔添了点筋骨;荷的香漫进槐的纹里,像给苍劲掺了点软。这或许就是“知音”的意义——不是懂你的手艺多巧,是懂你刻在木头里的心跳,画在纸上的温度,是懂那些藏在“共生”二字背后的,关于日子、关于爱、关于不完美却依旧动人的所有真相。
展厅里的樟木香还在飘,林老布袋里的《共生卷》还在沉,阿哲和妮妮相握的手还在暖。他们知道,新的故事要开始了,像老槐树抽出的新枝,带着旧的根,却向着更远的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