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幸归来,帝国的心脏长安,依旧按照它强大而平稳的节奏跳动着。永徽盛世的光芒,已无需通过任何额外的盛典来证明,它渗透在漕运往来的帆影里,回荡在州县官学的书声中,闪烁在寻常百姓家温暖的灯火上。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者说,当功业达到某个顶峰时,总会有一种力量,试图为其寻找一个足以配享天地的仪式。
永徽十二载初,一场春雪过后,长安城银装素裹。一次常朝之后,以司徒长孙无忌为首,房玄龄、李积等数十位文武重臣,并未如常退去,而是整肃衣冠,齐刷刷跪伏于丹墀之下。长孙无忌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而恳切:
“陛下!臣等昧死以闻!自陛下继位以来,励精图治,革故鼎新。内则肃清宫闱,订立新规,广开才路,修订律疏,振兴文教,仓廪充盈,百姓安乐;外则平定北疆,德服四夷,万邦来朝,文明远播。今四海升平,远逾贞观,祥瑞屡现,此实乃昊天眷顾,陛下圣德感召所致!”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激昂:“臣等稽古察今,凡有德之君,功盖天地,必行封禅之礼,告成功于昊天上帝,报厚德于皇天后土!昔秦皇汉武,功业岂能及陛下之万一?今陛下文治武功,震古烁今,若不上承天意,下顺民心,登封泰山,刻石纪功,何以彰显圣德于千秋,垂范后嗣于万世?此乃社稷之大事,臣等恳请陛下,允准封禅之议!”
身后群臣齐声附和:“臣等恳请陛下,允准封禅之议!”声浪在含元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殷切与某种历史必然的压力。
李恪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平静,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跪伏的众臣。他看到了老臣们眼中的真诚与自豪,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希望将永徽盛世推向一个形式顶点的渴望。封禅泰山,确实是帝王功业的极致象征。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身旁凤座上的崔芷柔。崔芷柔亦看着他,眼神清澈而沉静,微微颔首,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理解。
李恪缓缓起身,步下丹墀,亲手扶起了年事已高的长孙无忌。“舅父,诸公,请起。”他的声音沉稳,打破了殿内凝重的气氛。
“诸公之心,朕深知之。”李恪走回御座前,却并未坐下,而是面对群臣,朗声道,“封禅之礼,古之有之,诚为盛典。然,朕尝夜读史书,观历代帝王封禅者,或为夸耀武功,或为求仙问道,或为粉饰太平。其耗费民力,动辄亿万,所过州县,供亿浩繁,名为敬天,实则扰民。”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坚定:“朕自登基以来,常怀履薄临深之惧,唯恐一政失当,有负先帝所托,有负万民所望。今日之治,乃众卿同心,万民协力之果,非朕一人之功。若以此而骄,兴师动众,远赴泰山,刻石立碑,是窃天之功以为己有,是劳万民之力以饰虚名,此非朕之所愿,亦非‘永徽’二字之本意!”
他目光灼灼,看向殿外依旧飘落的雪花:“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何为最大的祥瑞?江南无泛滥之灾,北疆无烽火之警,太仓有十年之蓄,闾阎无愁叹之声,孩童皆可入学,老者皆有所养,此即上天对我大唐最好的嘉奖,对朕最大的肯定!这,远比泰山顶上的一块石碑,更为沉重,也更为光辉!”
李恪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带着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朕之心愿,不在高山之上,而在九州之内。朕之功过,不由石碑评定,而当由青史、由这天下亿万生民来书写!将这封禅所需之亿万资财,用于再修百里河渠,多设十所官学,增益边军粮饷,抚恤鳏寡孤独,岂不胜过那片刻的虚华?”
他最后斩钉截铁道:“故此,封禅之议,朕决意不从!望诸公体朕之心,将此爱民惜力之意,布于天下,使我大唐君臣,永葆此清醒谦抑之心,则盛世可长,国祚可永!”
一番话语,如黄钟大吕,震散了萦绕在众人心头的浮华之念。长孙无忌等人怔在原地,望着御座上那神色坚定、目光清澈的帝王,心中涌起的,不再是遗憾,而是更深的敬佩与折服。他们终于明白,陛下的境界,早已超越了追求形式上的巅峰。
“陛下圣明!臣等……谨遵圣谕!”长孙无忌再次深深拜下,这一次,心服口服。
消息传出,朝野初时哗然,继而便是更深的叹服与拥戴。士林之间,皆言陛下之德,堪比尧舜;市井百姓,闻之更是感念圣恩,称颂不已。“永徽皇帝拒封禅”之事,迅速成为一段佳话,其带来的民心凝聚与道德感召力,远胜于一次成功的封禅。
是夜,立政殿内。
李恪与崔芷柔对坐窗前,窗外雪光映照。
“大家今日在朝堂之上,真可谓‘明并日月,德合无疆’。”崔芷柔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柔声道。
李恪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芷柔,你知我。这江山,这盛世,是你我与万民共同织就的锦绣。与其耗费于一场仪式,不如将它 wear 在身上,暖在心里。守护好这每一寸锦绣,让它历久弥新,才是你我真正的泰山之约。”
崔芷柔反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嗯,臣妾与大家,共守此约。”
泰山之约,不在山巅,而在民心。
功成弗居,德泽流长。
李恪以一次前所未有的拒绝,为永徽盛世赋予了更为深沉、更为不朽的内涵。这盛世的光芒,因其内敛与谦逊,而显得愈发璀璨夺目,真正照亮了历史的天空,成为后世帝王将相,一座永远值得仰望的精神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