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元春整理好心情仪容,贾母陪着从内间出来,与昭华长公主、裴贵妃又略坐片刻,便一同起身告辞,凤驾仪仗迤逦回宫去了。
如今皇帝“南巡”未归,监国的楚王李景瑆对李珩忌惮无比,不敢丝毫得罪,她们这些后宫高位妃嫔,倒是比以往自由方便不少。否则,依照宫规,哪里敢这般在外臣府邸久待,私下说这等婚嫁秘事?
送走凤驾,贾母独自站在荣禧堂前,望着远去仪仗扬起的细微尘埃,心中百感交集。庆幸、悲凉、期待……种种情绪交织。却独独再无半点惊惧。贾家这艘破船,却因自家大丫头和几个女娃儿,被李珩悄然修补着。贾家往后有他引航带着,前途自是未知的波澜壮阔,亦或是更深不可测的漩涡?唯一确定的是,再无回头之路。
贾家上下,也该好好嘱咐一番,从今往后,断然再不许给珩哥儿惹半点麻烦了。她吩咐鸳鸯去请老爷们、太太、贾琏、贾琮,这些人,连府里上下人都过来说话。
约莫一刻钟后,荣庆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贾母端坐在正中的罗汉榻上,脸色铁青,往日里那份慈祥和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到极致的威压。得到传唤的老爷、太太、贾琏、贾琮、贾蓉夫妇,以及府里林之孝这些有头有脸的管事的、还有婆子媳妇们,皆屏息垂首,肃立堂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贾母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首先狠狠剐向跪在最前面、面如死灰的贾蓉。她并未立刻发作,而是沉默了片刻,这沉默比任何斥骂都更令人窒息。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千斤重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蓉哥儿!”这一声唤,让贾蓉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
“你……你很好!真是给你父亲,给宁国公府,给你们贾家的列祖列宗长脸了!”贾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痛心,“我且问你,自你承袭这爵位以来,你可曾有一日思量过如何光耀门楣,守成家业?你父子二人,一个赛着一个的胡作非为,不知轻重!圈占祭田,热孝狎妓,结交匪类,哪一桩哪一件是国公府子孙该做的事?偌大一个东府,几代人攒下的基业,赫赫扬扬的国公府第,竟……竟就这般败在了你的手里!败得如此干净,如此不堪!”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鸳鸯连忙上前轻轻为她抚背。贾母推开她的手,继续指着贾蓉骂道:“你可知,若非你们父子先前作孽,惹得天怒人怨,触怒了不该触怒的人,你环三叔这回立下大功,今时今日,咱们贾家,本应是一门三国公!何等显赫!何等风光!可如今呢?东府没了,爵位丢了,家产抄没!若不是环儿丢了半条命,九死一生,好歹立下大功,把你丢了的脸挣了回来,你……你让我如何去见你们太爷?就因为你和你那混账父亲,把贾家最后一点体面,最后一点指望,都生生给作践没了!你……你还有何颜面跪在这里?”
贾蓉如今失了爵位,抄没了家产,从云端跌落泥沼,早已没了往日半分骄纵之气,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悔恨。他涕泪横流,不敢争辩半句,只一个劲儿地磕头,额头上很快见了红,哭求道:“老祖宗息怒!孩儿知错了!是孩儿混账!孩儿罪该万死!求老祖宗看在……看在观里老爷还需奉养的份上,救救孩儿,给孩儿一条活路吧!”他身边的妻子胡氏也早已哭成了泪人,跟着不住磕头。
“活路?你现在知道要活路了?”贾母厉声喝问,声音带着悲凉的嘲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但凡先前能念着半点孝心,念着半点祖宗荣辱,何至于屡屡做出那些个下三滥、没廉耻、不争气的事端来?如今大祸临头,才知道哭求,晚了!”
贾蓉夫妇只是伏地痛哭,不敢应声。
贾母骂了一阵,看着贾蓉那副狼狈凄惨的模样,再想到那在道观里炼丹、几乎与家族隔绝的贾敬,终究是血脉亲情割舍不断。她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语气也缓和了些,却更显沉重:
“唉……罢了,罢了。如今你失了爵位,又被抄没了一应家产,成了白身。好歹……好歹朝廷还念着你们祖上二公,昔年那点功绩,没将你流放,落了贱籍,总算给贾家留了一丝颜面。”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贾蓉,继续道:“按说,你做出这等辱没门楣、倾覆家业的事,本不该再管你死活。原想着,拼着我这老脸不要,再舍些体己,送你一家子回金陵老宅去,让人给你们置办几亩薄田,几间屋舍,就此由着你了却残生,自生自灭,也全了这场情分,免得留在京城,再惹出什么是非,带累了环儿好不容易才给贾家挣回来的前程!”
提到贾环,贾母的声音又有些哽咽,堂下的贾政、贾赦等人亦是面色惨然。
“可是……”贾母话锋一转,老泪再次涌出,声音带着颤抖,“可是……当初你们那边太爷,临终把你们那一大家子托付了我照料。你那祖父虽是只顾着炼丹修行,不管事儿的。可你父亲珍哥儿,他……他生前行事虽是混账不堪,待我这个叔祖母,却……却是一直极孝顺的,晨昏定省,从无短缺……,便是宝玉,也比不得他孝顺的。他如今竟又狠心撒手先走了,留下你们这孤儿寡母……叫我……叫我如何狠得下心肠,真看着你们流离失所,冻饿而死?”
说到此处,贾母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恸,儿一声肉一声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珍哥儿啊!你个混账行子!你个狠心短命的鬼!你怎么就……怎么就忍心撇下这一大家子,自己先走了啊!你倒是一了百了,清净了!可叫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怎么办?叫我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老太爷啊!我……我有罪!是我没能替太爷们,看好这个家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又将矛头指向了其他人:“还有你们!琏儿!宝玉!你们这些个……一个个不争气的东西!好好的两座国公府,金山银山堆起来,哪一个不是我亲自看着,从小到大疼起来,养出来的,怎么竟都是些……都是些不知道上进、只会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吃喝玩乐的孽障!贾家的门风,都让你们给败光了啊!”此刻,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心里积压多时的委屈、惊恐、担忧都化作泪水和一声声的哭骂,宣泄而出。
贾政听着母亲字字泣血的哭诉,心如刀割,羞愧得无地自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呜咽不止。贾赦和贾琏也是面色惨白,跟着跪下,低泣着劝慰:“母亲(老祖宗)保重身子!都是儿子(孙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