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的老巷子深处,有座爬满爬山虎的青砖楼,三楼的阁楼总敞着扇窗,风穿过窗棂时,会带下来些细碎的竹篾,像谁不小心扯断的蛛网。镇上的人都知道,那是老木匠周伯的阁楼。周伯走了六年,阁楼的门却从不上锁,偶尔有孩子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会看见角落里立着个半成的木风筝,骨架是楠木做的,翅膀上糊着泛黄的棉纸,上面用朱砂画了半只凤凰,尾羽拖得老长,像要从纸上飞出来似的。
这年清明,沈知意帮邻居修漏雨的屋顶,踩着梯子正好对着阁楼的窗。他往里面瞥了一眼,见那木风筝竟被挪到了窗边,棉纸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是随时要腾空而起。更奇的是,风筝线轴自己在地板上转着,线绳一点点往外放,末端系着张褪色的红布条,上面绣着个“鸢”字。
“周伯的风筝又出来透气了?”屋顶的瓦片突然响了一声,沈知意回头,看见个穿粗布衫的少年,背着个竹背篓,正蹲在房檐上摘瓦松。少年约莫十五岁,手里攥着把刻刀,刀把上缠着圈红绳,和红布条的颜色一模一样。
“你认识周伯?”沈知意问。
少年往阁楼里看了一眼,眼神亮了亮:“那是我爷爷。他走的时候,我才九岁,正跟他学做风筝的骨架。”他从背篓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鸢,翅膀上的凤凰只画了半边,“这是我按爷爷的样子做的,总也做不好尾羽,他说凤凰的尾得有九根,每根都要刻出不同的花纹,像姑娘的绣花裙。”
沈知意想起镇上老人的话,周伯年轻时是出了名的风筝匠,最擅长做“九凤朝阳”风筝,放飞时九只凤凰首尾相接,在天上能摆出“福”字的形状。六年前的清明,他带着刚做好的凤凰风筝去河滩试飞,为了捡被风吹落的线轴,被突然塌下来的河坎埋了,等乡亲们挖出来时,人已经没了,手里还攥着半截刻了一半的尾羽。
“你爷爷的风筝,好像总在等什么。”沈知意指着阁楼里的线轴,“我刚才看见线绳放了足足三丈,像是在找能接得住的人。”
少年跳下房檐,从背篓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十根磨得发亮的竹篾:“我爹说,爷爷的风筝魂没散,是在等我把那只凤凰补全。他走后第二年,我在阁楼的地板缝里找到这个。”他打开盒底的暗格,露出张泛黄的图纸,上面是“九凤朝阳”的全图,每只凤凰的尾羽上都标着花纹样式,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人影,正举着风筝线往前跑,旁边写着“小鸢试飞”。
“小鸢是我的小名。”少年摸着图纸上的人影,“爷爷说等我十岁生日,就带我去河滩放最大的那只凤凰。”
两人正说着,阁楼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风卷着纸香涌出来,像是有人在里面点了线香。沈知意跟着少年爬上阁楼,看见墙角的木箱敞着,里面堆满了周伯的工具——刻刀、刨子、胶水罐,最底下压着件蓝布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布条,和风筝线上的“鸢”字绣得一模一样。
“这是爷爷的围裙!”少年抓起围裙,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信笺,上面是周伯的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忍着疼写的:“小鸢,尾羽的最后一根要刻‘平安’二字,爷爷可能等不到你十岁了,你要自己学会把凤凰送上天……”
信笺的边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是血渍。少年的眼圈红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背篓里拿出个新做的风筝骨架,比阁楼里的那只小些,却更精巧,“我这半年天天练刻尾羽,您看这根成不成?”他把骨架举到窗边,风立刻缠了上来,棉纸“哗啦”展开,竟真的带着骨架往上升了半尺。
就在这时,线轴突然转得飞快,红布条“嗖”地窜出窗外,往河滩的方向飞去。少年抓起线轴就追,沈知意跟在后面,看见红布条在前面引路,穿过青石板路,掠过石桥,最终落在河滩的老槐树下——那里正是周伯当年出事的地方,树旁新冒出丛芦苇,叶片上沾着些细碎的竹篾。
少年蹲下身,从芦苇丛里挖出个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只完整的凤凰。打开一看,里面是只做好的凤凰风筝,九根尾羽齐全,最后一根上果然刻着“平安”二字,棉纸已经有些脆了,却依旧雪白。瓮底压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周伯的刻刀,刀身锃亮,像是每天都有人在磨。
“是爷爷做好的!”少年捧着风筝,突然往天上一送,风立刻托住了它,红布条系着的线绳被扯得笔直,九只凤凰在天上展开翅膀,首尾相接,真的摆出了个“福”字。他想起爷爷教的口诀,拽着线轴往前跑,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爷爷,您看,我会放了!”
沈知意站在槐树下,看见风筝的影子落在地上,竟和少年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周伯正站在孙子身后,手把手教他放线。河滩上的风突然变柔了,带着纸香和竹篾的清苦,隐约能听见周伯的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阳光:“慢点跑,别摔着,尾羽要顺着风势摆……”
少年跑累了,坐在草地上,看着风筝在天上盘旋,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周小鸢”三个字,和风筝尾羽的“平安”刻在一起,正好是“小鸢平安”。他把木牌系在线绳上,看着它慢慢升到风筝旁边,红布条在风中轻轻打着转,像是在点头应和。
当天傍晚,有人看见阁楼的窗关了,里面却亮着灯,灯光透过窗纸,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桌前削竹篾,旁边的少年趴在桌上,手里攥着刻刀,睡得正香。第二天一早,少年背着风筝去了镇上的学堂,把“九凤朝阳”的图纸贴在教室的墙上,下面写着:“爷爷说,风筝飞得再高,线也得攥在自己手里。”
沈知意后来听说,周小鸢成了镇上的小风筝匠,每到清明就带着孩子们去河滩放风筝,教他们刻凤凰的尾羽,说“这是爷爷留给镇子的礼物”。有人问他,风筝飞上天时,是不是真的能看见周伯的影子,他总是笑着指天上的“福”字:“你看那风筝摆的样子,不是爷爷在教我,是在教所有孩子——心里有念想,风筝就不会掉下来。”
阁楼的窗从此每天都开着,风吹过时,再也没有竹篾落下来,只有线绳在风中轻轻晃动,像是谁在天上牵着,把“平安”两个字,一遍遍地送进镇子的炊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