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暖阳透过薄雾,懒洋洋地洒在百草谷的药田上。经过一场秋雨的滋润,新翻的土地泛着油亮的黑,几株早播的“三色籽”幼苗已顶破泥土,嫩绿的子叶像两只展开的小手,怯生生地托着细碎的晨光。
林辰蹲在田埂边,用手指轻轻拨开幼苗周围的土块,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铁拐杖斜倚在旁边的竹筐上,杖头的铜包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根陪伴了他半生的拐杖,如今更多时候是用来丈量土地,而非支撑身体。
“林爷爷,这苗的根须比去年更密呢!”周小满捧着新账册跑过来,册子上画着幼苗的剖面图,根须在土里盘结成网,像团细密的银线,“苏文哥从江南捎来的‘塘泥肥’真管用,您看这须根,能抓住土了!”
她蹲下身,从竹筐里抓出一把草原的细沙,小心翼翼地撒在幼苗根部:“阿古拉山说,掺点沙能让根透气,冬天冻不死。”沙粒落在土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混着泥土的腥气,是三地泥土混合的独特气息。
不远处,阿古拉其正带着几个草原妇女用羊毛毡给药田搭挡风障。毡子上绣着的紫菀花纹被风吹得起伏,像片流动的花海。“俺们草原的苗都盖三层毡了,”她直起腰捶了捶背,笑声洪亮,“你们谷里的苗金贵,也得好好护着,等明年开春,才能比过草原的!”
春杏的孙子拎着个竹篮走来,里面装着江南的“防寒草”——晒干的艾草和薄荷,捆成小束,要插在苗间驱虫。“奶奶说,这草和紫菀是老相识,”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说,“冬天放在一起,开春能一起醒。”
孩子们围着新苗叽叽喳喳,有的用树枝在旁边画圈,说是给苗儿“划地盘”;有的把自己做的三色绳结系在竹棍上,插在田埂边当“守护符”;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偷偷把块沙棘果干埋在苗根下,被周小满撞见,红着脸说:“想让它尝尝草原的甜。”
林辰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时他也像这些孩子一样,跟着云卿先生在药田学种“三色籽”,周丫总爱往苗根下埋野果,赵墩子喜欢用树枝给苗搭“小房子”,阿古拉其则会唱草原的歌谣给苗“听”。时光像条缠绕的藤,把过去和现在紧紧缠在了一起。
“该给新苗做‘身份牌’了。”林辰从竹筐里取出些小木牌,上面预先刻好了编号,“每株苗都有来历,得记清楚。”他拿起最前面的木牌,递给周小满,“这株是用京城带回的‘平安籽’种的,父本是草原的‘沙棘紫’,母本是江南的‘水韵白’,算是三地的‘小孙子’。”
周小满在木牌背面画了个小小的三色结,认真地插在幼苗旁:“就叫‘念安’吧,纪念咱们从京城平安回来。”
阿古拉山则给另一株苗挂牌,这株的籽来自沧州李家庄——就是李总管的老家,如今那里的药田已归还给百姓,由三地药农共同照看。“叫‘归真’,”他瓮声瓮气地说,“不管是谁的地,最后都得归给种药的人。”
苏文给江南来的苗挂牌时,特意在木牌上描了圈水纹:“这株要去江南的新学堂,就叫‘传薪’,让它把三地的法子传到江南的娃娃手里。”
木牌在田埂边排开,像列小小的仪仗队,每块牌上的名字都藏着故事:“念安”记着归途的暖,“归真”说着土地的理,“传薪”载着传承的盼……风拂过牌面,木牌碰撞的轻响,像无数个名字在轻声应答。
日头爬到头顶时,种苗的活儿暂歇。药农们聚在传习处的火塘边,喝着阿古拉其煮的奶茶,吃着春杏捎来的桂花糕。林辰翻开新账册,在“新苗谱系”那页写下:
“立冬日,播新种,父本草原沙,母本江南水,植根谷中土,故名‘三地亲’。”
周小满在旁边画了幅画:三株新苗的根在土里紧紧缠在一起,上面却分出三个枝丫,一个结着沙棘果,一个开着荷花,一个顶着紫菀花,在同一片阳光下舒展。
“等它们长大,”林辰望着窗外的药田,声音里带着笑意,“就分不清哪是草原的骨,哪是江南的魂,哪是谷里的气了——因为早就长成一家人了。”
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映得众人的脸暖洋洋的。窗外的新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子叶上的晨光像撒了层碎金,仿佛在说:我们会长大的,会长成满架的绿,满架的紫,把三地的故事,接着往下写,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
第一缕晨光,带着冰晶的冷,落在百草谷的药田上。昨夜悄然降下的初雪,给土地裹了层薄薄的白绒,新栽的“三地亲”幼苗顶着雪帽,像无数颗镶了银边的绿宝石,在微光里透着倔强的生机。
林辰踩着薄雪走在田埂上,铁拐杖插入雪中,没到杖头的铜箍,发出“噗”的轻响。他掀开挡风障的一角,雪下的幼苗子叶微微蜷着,却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姿态——这是“三色籽”最让人疼惜的性子,再冷的天,也不肯轻易低头。
“林爷爷,您看这雪!”周小满裹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捧着个陶盆跑过来,盆里是刚从雪地里挖的“冰土”,“阿古拉山说,草原的老法子,把雪化成的冰水浇苗,能让根更抗冻!”
她把冰水倒进竹瓢,小心翼翼地沿着苗根浇下去,水珠落在雪上,洇出一个个小小的黑圈,很快又结了层薄冰。“你听,”周小满侧耳细听,冰层下传来极轻微的“滋滋”声,“是根在喝水呢!”
不远处,阿古拉其正带着牧民们往挡风障上盖第二层羊毛毡。毡子上的雪被抖落,簌簌落在她的羊皮袄上,像撒了把碎盐。“俺们昨夜在草原守了半宿,”她呵着白气笑道,“雪下得紧,就怕苗冻着,没想到谷里的雪更温柔,刚好能盖着根,不压苗。”
春杏的伙计驾着船从河边赶来,船上载着江南的“暖棚竹”——削得极细的竹条,要给幼苗搭临时暖棚。“老掌柜说,这竹条浸过桐油,不怕冻,”伙计边卸竹条边说,“等雪再大些,就在上面盖油纸,保准苗儿在里面暖乎乎的。”
孩子们踩着雪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呼出的白气像小云朵。赵墩子的曾孙扛着把小锄头,学着大人的样子给苗松雪,却不小心把雪扒到了苗叶上,急得直跺脚。周小满的妹妹赶紧用小手把雪掸掉,嘴里念叨着:“不怕不怕,姐姐给你唱谷里的歌。”
林辰坐在传习处的火塘边,看着窗外的雪。火塘里的松木噼啪作响,架上烤着的沙棘果散发出甜甜的香。他翻开《三地春信账》的最新卷,上面贴着各地传来的苗情简报:草原的“沙棘紫”已覆雪半尺,根须却在冻土下扎得更深;江南的“水韵白”在暖棚里抽出新叶,叶片上还带着晨露的痕;谷里的“粉边1号”虽未冬眠,却把养分都攒进了根,只等开春一鼓作气往上蹿。
“林爷爷,您看这个!”周小满捧着幅画进来,是她昨夜画的,画中百草谷的雪地里,三条小路汇成一条大道,分别通向草原的蒙古包、江南的乌篷船、谷里的学堂,路上都印着深浅不一的脚印,“这是三地的路,不管下多大雪,都能走到一起。”
林辰接过画,轻轻贴在账册里,旁边写下:“雪落无声,却润根生;路有千条,终向同心。”他忽然觉得,这雪下得真好,像层柔软的被,盖着三地的希望,等明年春风一吹,被雪滋养的根,定会爆出更旺的芽。
午后,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阿古拉其带着妇女们给暖棚盖上油纸,油纸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给苗儿罩了层金钟;春杏的伙计们搭好了竹架,孩子们在架下系满了新做的三色绳结,雪光映着彩结,晃得人眼晕。
林辰拄着铁拐杖,沿着药田慢慢走。每株幼苗都顶着雪,却透着股向上的劲,像无数个小小的惊叹号,写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他知道,这雪不是结束,是孕育——像那些藏在土里的根,像那些记在账上的盼,都在雪下悄悄积蓄力量,等一场春风,便能顶破冰雪,向着阳光生长,把三地的约定,长成又一季的繁花。
暮色降临时,传习处的灯亮了。火塘边挤满了人,草原的奶茶、江南的茶点、谷里的烤红薯,在热气里融成一片暖。周小满给孩子们讲京城的故事,阿古拉山比划着草原的雪,苏文则算着明年的收成,笑声混着柴火声,在雪夜里漫出很远。
林辰望着窗外的雪,又望向账册上的画。画中的路在雪地里蜿蜒,却始终向前,像条看不见的线,把三地的土地、三地的人,紧紧连在了一起。他笑了,端起茶杯,茶里飘着片紫菀的枯叶,是从京城带回来的,此刻在热水里舒展,像在说:到家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