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威听完王德福说的最后这两句话。
脑海中乱作一团。
瘫坐在龙椅上的他,不光感觉手脚冰凉了。
更是觉得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水,沉重得无法动弹。
殿外的夜风,透过门窗的缝隙吹进来,带着一股子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燥热的恐惧。
刚才王德福禀报的事情中,那些关键词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
天工坊……
破甲箭……
用山文甲的残骸铸剑送给林啸天……
孝心……
这些词汇,像是一群嗜血的蚊蝇,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那个儿子,每做一件事,都打着“为父分忧”的旗号,行的却是惊世骇俗、让他心胆俱裂的疯事!
打压了林啸天的威信,凭借这逆子灭了北蛮蛮王和十万蛮骑,还有此次出使大周做出的惊天之举。
大夏军中,定会以这逆子马首是瞻。
这不是在挖根,这是在刨坟!
他要刨了林啸天的坟!
如果林啸天被灭,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对他这个父皇出手了?
按照他麾下大内密探在京城中的探查。
朝中众多朝臣,已经暗自以那逆子为首。
甚至在谋划,如何让那逆子入主东宫。
最让他感到无力和恐惧的是,那支箭。
那支能轻易撕碎大夏现有最强铠甲的箭,是从哪里来的?
天工坊还在建造,那支箭到底是从哪来的?
就像是之前那逆子赠送给他的一百具连发弩。
还有他身边那一百多突然出现的黑甲护卫。
找不到!
根本找不到丝毫线索!!!
可以确定,那逆子,在京城附近,甚至就在京城中。
有一个只有他知道,别人根本探查不到的兵工坊。
打造军备,训练悍卒。
那个地方不可能大。
但如果城西那个天工坊被那个逆子完全把控。
打造多少军备,训练多少人,他都无从得知。
楚威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在御书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不行!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必须知道那个逆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必须把天工坊,把那个正在成型的战争怪物,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就算无法掌控,也得知道其中的道道。
真有不妙的事情发生。
他,也能知道,从而有所准备。
一念至此。
楚威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跪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王德福,声音沙哑得厉害道:
“王德福。”
“奴才在。”
“传朕旨意。”
楚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进,即刻前往西郊天工坊,任监工一职!”
“代朕,监督九皇子,不,协助九皇子,协理天工坊一切营造事宜!”
“你私下里告诉他,给朕盯死了!”
“天工坊里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必须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李进,是司礼监里除了王德福之外,楚威最信任的太监。
为人机敏,心思缜密,最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上意。
派他去,就是在他那个逆子的心脏里,钉进一根属于他自己的钉子!
王德福闻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将头埋得更深,颤声道:
“奴才……遵旨!”
……
翌日,清晨。
天工坊的工地上,早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千名工匠和劳工,在幽冥殿护卫的监督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建造工作。
巨大的地基已经夯实,一座座厂房的骨架拔地而起,雏形初现。
楚休依旧坐在那张铺着厚厚狐裘的轮椅上,身边站着公输铁和欧冶青。
两位曾经代表着大夏工匠技艺巅峰的老人。
此刻却像两个最虔诚的小学生,恭敬地站在楚休身侧,听着他讲解着一些基础的流水线概念。
“……分工,协作,标准化。”
楚休轻轻咳嗽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道:
“将一个复杂的锻造过程,拆分成十个,甚至一百个简单的步骤。”
“让每一个工匠,都只负责其中最简单的一环。”
“如此一来,速度和产量,将得到百倍的提升。”
“更是能做到保密,避免敌国暗探潜入,获取完整的打造工艺。”
公输铁和欧冶青听得如痴如醉,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这些理念,完全颠覆了他们过去几十年“大师傅带小徒弟”的作坊式认知。
这哪里是奇思妙想,这简直是开天辟地!
就在这时,幽七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他在楚休耳边低语了几句。
楚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纯净的笑容。
他转头看向两位大师,温和地说道:
“父皇关心我,特地派了司礼监的李公公来协理我等。”
“两位大师,我们,该去迎接一下。”
公输铁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欧冶青更是直接冷哼一声。
他昨天才刚刚“斩断过去”,对皇权的一切都充满了排斥和警惕。
眼中只有神明一般,给他带来新生的楚休。
楚休却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表情,依旧笑着道:
“走吧,父皇的恩典,我这个做儿臣的,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岂能怠慢?”
“是,殿下!”
两名倔强的老头,放下了傲气,老实的朝楚休躬身行礼。
片刻后,天工坊大门口。
一队大内禁卫护送着一架华丽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进,手持拂尘,趾高气扬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片巨大的工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不过是个泥瓦工地罢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拿出宫里的威仪,宣读陛下的旨意。
却见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坐着轮椅,被两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推着,主动迎了上来。
“哎呀!李公公!”
楚休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洋溢、受宠若惊的笑容道:
“您怎么亲自来了!”
“这可真是折煞本殿下了!”
他挣扎着,仿佛要从轮椅上站起来行礼。
李进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
眼前这位,风头无两,手段更是难以捉摸。
虽然陛下不信任,派他来“协助”。
但毕竟楚休毕竟是皇子,可不能怠慢了。
他微微欠身,挂上了挑不出丝毫毛病的肺腑谄媚笑容,恭敬和善地说道:
“九殿下言重了,奴才奉陛下之命,前来协理天工坊营造事宜,不敢当殿下大礼。”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休身后的工地,试图看出些什么门道。
楚休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意图,一脸感激涕零地握住了他的手道:
“父皇……父皇真是太疼爱儿臣了!”
楚休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继续道:
“儿臣正愁这千万两的款项,账目繁杂,不知该如何打理,生怕辜负了父皇的信任。”
“父皇就把您给派来了!”
“您可是司礼监的秉笔,是宫里最会算账的大家!”
“这可真是……真是解了儿臣的燃眉之急啊!”
李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算账?
谁跟你说咱家是来算账的?
咱家是司礼监秉笔,帮陛下批红。
就算事关财政,咱家也是监督的身份,算个鸡毛账啊!
你这些破账,谁爱看谁看去!
咱家是来当监工,是来盯住你,查你的秘密的!
他刚想开口解释自己的职责。
楚休却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热情地将他引向工地旁一间刚刚建好,装饰得最为雅致的独立院落道:
“李公公,您看!”
楚休指着那间窗明几净的屋子,献宝似的说道:
“这是我特地为您准备的‘账房’!”
“从今天起,天工坊所有钱粮物料的出入,都由您一人经手!”
“没有您的签字画押,一文钱都别想花出去!”
“您就是我们天工坊的财神爷!”
说着,楚休对身后的幽七使了个眼色。
幽七会意,立刻有几个幽灵护卫,抬着几个大箱子走了过来。
咚!
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崭新的账本和成堆的票据。
直接看傻了李进。
楚休将一本最厚的总账,亲手塞到了李进的手里,表情诚恳得无以复加道:
“李公公,这第一笔一百万两的开销,我已经命人整理好了明细,还请您过目、斧正!”
“往后,就要劳烦您了!”
李进捧着那本沉甸甸的账本,站在“账房”门口,彻底懵了。
他看着楚休那张真诚到不能再真诚的脸。
又看了看屋子里那张巨大的、专门用来算账的红木桌案,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对啊……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我不是应该巡查工地,深入工地,探查你们锻造的秘密吗?
怎么就成了管账的了?
他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道:
“殿下……奴才……奴才的职责,是监督营造……”
“对啊!”
楚休一拍大腿,一副“您说得太对了”的表情道:
“监督钱粮物料,就是监督营造的根本啊!”
“没有钱,哪来的物料工匠?”
“没有物料工匠,哪来的厂房?”
“没有厂房,哪来的军备?”
“您这是从源头上为我把关,父皇圣明,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番话,把李进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李进听得脑袋嗡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