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冶青抬起头,那张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上,充满了对知识最原始的渴望和对力量最极致的崇拜。
楚休笑了。
笑得还是那么纯净,那么无害。
他没有去扶眼前的老人,也没有立刻答应他的请求。
他只是从怀中,又取出了一张图纸。
那张图纸上绘制的机械,比欧冶青见过的所有图纸,复杂了十倍不止。
充满了某种远超这个时代的、冰冷而致命的美感。
正是【连发弩】的图纸。
楚休将图纸,轻轻地放在了欧冶青的面前,声音轻柔得仿佛恶魔的低语:
“那支箭,只是入门的钥匙。”
“这个,才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门之后,是精彩绝伦的新世界。”
“但是……”
楚休的笑容里,多了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想要推开这扇门,你得先向我证明你的虔诚。”
欧冶青的额头贴着地面,整个人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抽搐。
他面前那张轻飘飘的图纸,此刻却重若万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也是斩断他过去一切的铡刀。
虔诚?
他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虔诚?
欧冶青满脸迷茫,喃喃问道:
“罪人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虔诚?”
楚休看着他,那张病态苍白的脸上,笑容依旧温和。
他用手指了指旁边那副被洞穿了胸甲,静静矗立,宛如一座墓碑的山文甲道:
“本殿下听说,这副甲,是大师您为林大元帅准备的礼物?”
欧冶青身体一僵,艰难地抬起头,声音沙哑道:
“是……罪人耗费十年心血,本想……”
“很好。”
楚休打断了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道:
“本殿下不喜欢半途而废。”
“既然是礼物,那就该有礼物的样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一个有趣的游戏规则。
片刻后,他才继续用那轻柔的语气,下达了神明的第一道谕令道:
“本殿下命你,用这山文甲的残骸,和天工坊新炼的第一炉精钢,为林大元帅,重铸一柄剑。”
“剑成之日,你亲自送到大元帅府上。”
“告诉他,这是本殿下同你一起,送给他老人家的贺礼。”
“也算是……替你补上这份迟到的孝心。”
此言一出,整个工坊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幽七的鬼面之下,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听到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命令。
公输铁却是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楚休的表情,除了狂热,又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惊惧。
太狠了!
这简直是诛心之上的诛心!
用你最得意的作品的残骸,为你最敬重的人,铸一把代表着背叛和羞辱的剑!
还要让你亲手送过去!
这不啻于让一个儿子,拿着弑父的刀,去给父亲贺寿!
欧冶青整个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楚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楚休也不催促,只是将那张【连发弩】的图纸,又往前推了半分道: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他的声音充满了善解人意的宽容道:
“本殿下从不强人所难。”
“只是……这扇门后的世界,你便也无缘得见了。”
“你和你那件‘艺术品’,都会被这个时代,彻底遗忘。”
遗忘。
这个词,像一根最尖锐的毒针,狠狠刺进了欧冶青的心脏。
对于一个将毕生都奉献给技艺的匠人而言,死亡并不可怕,被遗忘才是。
他看了一眼那副残破的铠甲,又看了一眼那张充满了魔力的图纸。
一边是已经破碎的过去。
一边是无法想象的未来。
欧冶青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眼中那刚刚熄灭的狂热,以一种更加猛烈、更加不顾一切的姿态,重新燃烧!
忠诚?
道义?
在神迹面前,皆为粪土!
他突然明白了公输铁的感受。
当神明为你打开了通往天堂的门,任何阻挡在前路的东西,都必须被碾碎!
哪怕那曾是自己最珍视的一切!
“罪人……遵命!”
欧冶青再次将头重重磕下。
这一次,他的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咚”声,鲜血顺着他的眉骨流下,却毫不在意。
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半分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与狂热道:
“罪人!必不负神明所托!”
“罪人愿以此剑,斩断过去一切因果!”
“从今往后,欧冶青……不,罪人的这条命,这身技艺,都只为殿下一人燃烧!”
楚休满意地笑了。
他将那张图纸,轻轻放在了欧冶青沾满鲜血的手中道:
“很好。”
“本殿下,在天工坊等你。”
说完,他示意幽七,推着轮椅,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个狂热,一个疯魔的两个老者。
……
皇宫,养心殿内。
夜色已深,明月高悬。
皇帝楚威却毫无睡意。
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地盯着京城西郊的位置。
那里已经被他用朱笔,重重地圈了起来。
天工坊。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既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兴奋,又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掌印太监王德福,像一只没有骨头的猫,再次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丝滑的滑跪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道:
“陛……陛下……”
“兵仗监那边……出事了。”
楚威缓缓转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道:
“说。”
王德福咽了口唾沫,将今天下午发生在兵仗监的事情,一五一十。
用一种近乎讲神鬼故事的语调,详细地描绘了一遍。
从楚休登门,到百弩齐发,再到那惊天动地的一箭。
最后,是欧冶青这位大夏第一铸剑师,是如何在自己的心血之作前崩溃。
又是如何像最虔诚的信徒一样,跪伏在九皇子脚下。
御书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楚威静静地听着,手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一枚上好的暖玉,捏得咯吱作响。
当王德福说到,楚休用一支造型古怪的箭矢。
轻而易举地洞穿了欧冶青耗费十年心血打造的“山文甲”时,楚威的呼吸,陡然停滞了一瞬。
一股狂喜,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涌起!
成了!
休儿他真的做到了!
他不仅用钱砸开了一个口子,更是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绝对碾压的技术,直接击溃了林啸天手下最核心的人才!
欧冶青!
那可是林啸天的铁杆心腹!
是大夏军工的旗帜!
现在,这面旗帜,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折断,然后插在了他自己的地盘上!
挖断林啸天的根!
休儿他,真的在帮朕挖断林啸天的根啊!
然而,这股狂喜还没能持续多久,王德福接下来的话,就如同一盆冰水,从楚威的头顶,狠狠浇下。
“陛下……九殿下他……他还给了欧冶青一个任务……”
王德福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是贴着地面,用气声说道道:
“九殿下命他,用那山文甲的残骸,重铸一柄剑……”
“然后……然后亲手,送到林大元帅府上……”
“说……说是替欧冶青,补上一份孝心……”
“轰!”
楚威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龙椅上,脸色煞白。
刚刚那股狂喜,瞬间被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刺骨的恐惧所取代。
孝心……
又是孝心!
这个逆子!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这不是在挖林啸天的根!
他这是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林啸天的脸,把林啸天的威信,按踩在地上,用最残忍的方式,反复摩擦!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所有人宣告,林啸天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旧时代,已经不堪一击!
他是在杀人诛心!
楚威的身体开始发抖。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那个天工坊,那个能轻易造出洞穿山文甲的恐怖武器的地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只属于楚休一个人。
它不受兵部节制,不受内阁管辖,甚至不受他这个皇帝的控制!
那是一个独立的,恐怖的,正在飞速膨胀的战争机器!
而掌控这个机器的,是他那个心思深沉如海,行事疯癫如魔的……好儿子!
楚威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德福,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的问道:
“那支箭……那支箭是什么东西?”
“查清楚了吗?!”
王德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回陛下,奴才……奴才不知啊!”
“天工坊还在建造!”
“不知道那支箭是从何处建造的。”
“九皇子的人,也将那支箭带走了,现场……什么都没留下!”
不知从何处打造。
什么都没留下。
未知,才是最恐怖的。
楚威瘫在龙椅上,只觉得手脚冰凉,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夜色仿佛化作了一张巨大而无情的脸,正带着纯净无辜的笑容,静静地凝视着他。
就在这时,王德福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道:
“对了陛下,九殿下离开兵仗监后,并未返回听雨园,而是直接去了城西的天工坊。”
“他还……他还带走了公输铁和欧冶青,以及兵仗监府库里,所有关于‘百炼钢’的典籍和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