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上立下的军令状,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悬在李源的头顶,也悬在整个太医院的头顶。
当李源的身影出现在太医院那古朴而又庄严的门前时。
迎接他的,不是医官们的恭敬与配合。
而是一堵由冷漠、傲慢与敌意筑成的高墙。
院内,十几名须发花白、身着太医官服的老者早已等候在那里。
为首的,正是太医令夏无且。
他的身后,站着太医院最有资历、也最顽固的一批御用医官。
他们是大秦医疗体系的权威,是《黄帝内经》最忠实的信徒。
此刻,他们看着李源,就像在看一个闯入了神圣殿堂的异端。
“哼,我道是谁,原来是少府令大人大驾光临啊。”
一个下巴上留着山羊胡的老医官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声音尖酸刻薄。
“令君大人不在天工院摆弄您的那些铁疙瘩,跑到我们这药香扑鼻的地方来,莫不是也想学学望闻问切?”
“哈哈哈……”
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讥讽的笑声在人群中响起。
夏无且没有笑。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李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
“少府令。”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而又刺耳。
“陛下有旨,太医院上下皆听你调遣。老夫,不敢不从。”
“说吧。”
“你要老夫们怎么配合你,去用那所谓的‘野草’炼制‘神药’啊?”
他故意在“野草”和“神药”这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那感觉不像是请教,更像是在质问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李源的目光平静地从这些老医官的脸上一一扫过。
他看到了轻蔑、看到了敌视、看到了幸灾乐祸,看到了等着看他笑话的那一双双浑浊而又固执的眼睛。
他没有愤怒。
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为这些抱着故纸堆便以为拥有了全世界真理的人感到可悲。
“我需要的药材、器具,清单在此。”
李源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递了过去。
“另外,我需要一间安静的、独立的院落,以及一名助手。”
那名山羊胡医官一把抢过清单,只看了一眼便夸张地大叫起来。
“琉璃?!”
“他竟然还要琉璃做的瓶瓶罐罐?他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
“还有这,酒精灯……这是何物?闻所未闻!”
“简直是胡闹!暴殄天物!”
夏无且的脸色也变得愈发阴沉。
他冷哼一声,将清单扔给身后的一名小吏。
“给他!”
“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至于助手……”
夏无-且的目光扫过身后的众人。
那些老医官们一个个都把头扭到了一边,或者低头看地,仿佛生怕被李源这个“瘟神”给沾染上。
去给一个要用“野草”治“瘴气”的狂徒当助手?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一辈子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死寂。
就在这时。
一个年轻的、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从人群的最后方响了起来。
“令君大人……若,若您不嫌弃……”
“学生……学生扁景,愿,愿为您效劳!”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集中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身上。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身材清瘦,面容白净,穿着一身最下等的医官学徒的服饰。
他的脸上涨得通红,眼神中充满了紧张与不安。
但,在他的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团与周围这些老家伙们格格不入的、名为“好奇”与“渴望”的火焰。
扁景。
太医院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小人物。
出身平民,天赋平平,因为挑战了老师的某个古方而被罚在这里做了三年的药童。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就是个不识时务的书呆子。
“扁景?!”
“你疯了!?”
“快退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呵斥声此起彼伏。
夏无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感觉自己的脸都被这个不长眼的小子给丢尽了。
然而,李源却笑了。
他穿过那群鄙夷的人群,径直走到了扁景的面前。
他看着这个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年轻人。
“你,为何,愿意帮我?”
扁景被李源那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心脏砰砰狂跳。
他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迎上李源的目光。
“学生……学生不信‘瘴气’是‘天地秽气’……”
他的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学生曾在一滴雨水之中,透过师父的琉璃镜看到过无数游动的小……小虫子。它们是活的。”
“师父说那是幻觉,是邪祟入眼。”
“但,学生觉得不是。”
“当令君大人在朝堂之上说出‘小虫’二字时,学生便知,您看到的是和学生一样的世界!”
一样的世界!
李源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欣赏。
天才,不是最可贵的。
可贵的,是这种在所有人都墨守成规时,依旧敢于保持独立思考与好奇心的科学的“火种”。
“好。”
李源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现在起,你就是‘神药研发组’的首席研究员。”
他没有再理会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老医官。
径直带着扁景,走向了太医院角落里那间早已废弃的最偏僻的院落。
院子里杂草丛生。
而李源要的那些在别人看来稀奇古怪的“玩具”早已被胡乱地堆放在了墙角。
琉璃烧瓶、长颈曲管、铜制冷凝器、酒精灯……
在夏无且等人眼中,这就是一场即将开始的荒唐闹剧。
他们就等着看李源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如何灰溜溜地宣告失败。
然而。
他们不知道。
一座属于这个时代的、最简陋却又最伟大的“化学实验室”,就在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里搭建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
扁景经历了他人生中最痛苦、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李源几乎是手把手地向他展示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全新世界。
什么是“低温萃取”。
什么是“溶剂分离”。
什么是“蒸馏提纯”。
李源用最简单的语言、最直观的图纸,将现代化学的基础理论一点一点地灌输到了扁景那如同海绵般疯狂吸收着知识的大脑里。
失败。
不断的失败。
第一天,温度过高,珍贵的黄花蒿被直接熬成了一锅黑色的焦炭。
第二天,溶剂选择错误,萃取出来的尽是些无用的杂质。
第三天,冷凝不足,大量的有效成分随着蒸汽白白流失……
院子外,讥讽的笑声从未断绝。
夏无且每天都会像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来这里“看”上一眼,然后带着满意的、轻蔑的笑容离开。
扁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他浑身沾满了草药的汁液和黑色的烟灰,双眼布满了血丝。
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
他的心中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朝圣般的激动!
终于。
在第五天的深夜。
当扁景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酒精灯的火焰,将最后一滴经过了三次提纯的清澈萃取液加热蒸发后。
奇迹,发生了。
在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皿的底部,一层薄薄的、如同初冬冰霜般的淡黄色结晶体,缓缓地析了出来。
在油灯的照耀下,它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泽。
扁景屏住了呼吸。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地刮下了一点粉末,放进了嘴里。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极致的苦涩,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裂开来!
苦!
比他尝过的任何一种药都要苦上千倍、万倍!
但扁景却笑了。
他笑着笑着,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因为,李源告诉过他。
“青蒿素”的味道,就是极致的苦。
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