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色的粉末被小心翼翼地收集在一个小小的瓷碟里。
分量极少。
少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散。
但这,是希望的重量。
扁景捧着它,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如同捧着一件比他生命还要珍贵的稀世奇珍。
李源的目光落在瓷碟上,平静如水。
他点了点头。
“很好。”
他看向扁景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现在,是时候证明它是神药,而不是毒药了。”
“学生……明白!”
扁景重重地点头,心中的信念从未如此坚定。
李源转身,对着院外一个如同影子般静静伫立了许久的黑衣甲士说了一句。
“可以了。”
那甲士无声地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一个时辰后。
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在数名眼神冷峻、气息剽悍的黑冰台锐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太医院的后门。
车门打开。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血腥和死亡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两名身材魁梧的锐士从车上抬下了一具用破旧草席包裹着的“东西”。
那,已经很难称之为一个人了。
他被放在简陋的担架上,身体正以一种极为恐怖的频率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发出“咯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蜡黄色,嘴唇却是青紫的,干裂的口子里还在不断溢出白色的泡沫。
他,在发着致命的“寒战”。
“人,带来了。”
夏侯婴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院子里。
他依旧是那身黑色的玄鸟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送来了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
“廷尉大牢,死囚。三天前突发‘瘴气’,高烧不退,胡言乱语。”
夏侯婴的声音冰冷而又简洁。
“太医去看过,说没救了,不出今晚必死无疑。”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个在担架上痛苦挣扎的死囚,又看向李源。
“你要的人,我给你了。接下来的,看你的了。”
“多谢。”李源点了点头。
而这边的动静早已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太医院这潭死水之中。
“来了!来了!”
“黑冰台真的从大牢里提来了一个患了瘴气的死囚!”
“天呐!他这是要……要用活人试药?!”
消息瞬间传遍。
太医院炸开了锅!
夏无且带着他那群忠实的“信徒们”,几乎是以一种冲刺的速度赶到了这个偏僻的院落。
当他们看到那个在担架上已然只剩下半口气的死囚时。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混杂着惊骇、愤怒与狂喜的复杂表情。
“疯了!”
“李源,他彻底疯了!”
夏无且的身体气得发抖,他指着李源,声音都变了调。
“以虚妄之言惑乱君上,已是死罪!”
“如今竟敢以活人试你那不知所谓的‘毒粉’!此等行径与草菅人命的邪魔外道有何区别?!”
“这,是谋杀!是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进行的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他激动地对他身后的弟子们大声咆哮。
“都看清楚了!用你们的眼睛都给我看清楚了!”
“把今天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给我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这,就是他李源欺君罔上、残害人命的铁证!!”
一群老医官立刻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竹简和刻刀,一个个都摆出了准备记录“罪证”的架势。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见证“异端”被审判的神圣光芒。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死囚那痛苦的、如同野兽般的呻吟,和刻刀划过竹简的“沙沙”声。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源身上。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
扁景的脸早已一片煞白。
他的手端着那碗用清水化开了淡黄色粉末的药汤,抖得几乎要拿不稳了。
他看着那些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往日师长同僚。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李源。
“别怕。”
李源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力量,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手中的不是一碗毒药。”
“而是一碗能将他从地狱里拉回来的救命仙丹。”
“他们不是在见证一场谋杀。”
“他们是在见死不救。”
“而你,扁景,你是在创造神迹。”
“去吧。”
创造神迹!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狠狠劈中了扁景的灵魂!
他猛地抬起头。
看着李源那双充满了绝对自信与鼓励的眼睛。
他心中的所有恐惧、彷徨、犹豫,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与伦比的巨大勇气!
对!
令君说的没错!
我是在救人!
我是在创造神迹!
扁景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
他不再颤抖。
他端着那碗药,大步走到了担架前。
在夏无且等人那如同看死人般的冰冷注视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捏开了死囚那紧咬的牙关。
另一只手,将那碗承载着一个全新医学时代的苦涩药汤,稳稳地尽数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扁景退到一旁,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一个时辰。
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担架上的那个死囚。
他的情况似乎没有任何好转。
甚至那剧烈的寒战变得更加狂暴了。
夏无-且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向上扬起了一个残忍的、胜利的弧度。
“看……”
他刚要开口,说出那句他早已准备好的“回光返照,毒发身亡”的断言。
突然!
异变陡生!
那狂暴的、剧烈的、仿佛要将骨头都抖散架的颤抖……
停了!
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整个院子为之一静!
“死……死了?”一名年轻的医官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但,紧接着!
所有人都看到,那死囚的额头上、胸口上,开始大颗大颗地渗出汗珠!
黏稠的、带着腥臭味的黑色汗珠!
“退……退烧了?”
“他……他在出汗!高烧在退!”
负责记录体征的一名医官失声惊叫起来,声音充满了不敢置信的骇然!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在他们紧张到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
那死囚身上的变化越来越明显!
那如同死人般的蜡黄色,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却又充满了生机的潮红!
他那青紫色的嘴唇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那急促而又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终于。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那双紧闭了三天三夜、被认为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眼皮动了一下。
然后。
缓缓地,睁开了。
虽然那眼神依旧浑浊,充满了虚弱与迷茫。
但他,活了。
他真的,活了过来!
“水……”
一个沙哑的、干涩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字眼,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水……”
轰!
整个院子,所有人的大脑都仿佛被一颗真正的天外陨石给狠狠砸中了!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夏无且那张原本还挂着残忍笑容的脸,早已变成了一张刷了三层石灰般的惨白画布!
他不信!
他绝不相信!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疯牛,猛地冲了上去!
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扁景,颤抖着伸出那双曾为皇帝、为王公贵族诊断过无数次疑难杂症的苍老的手。
死死地抓住了那死囚的手腕!
他的三根手指搭在了脉搏之上,如遭雷击!
脉象……
虚!弱!游丝!
但……
平稳!
和缓!
生机,暗藏!
那是困龙脱锁、大病初愈的向生之脉!
而不是油尽灯枯、魂归地府的绝脉啊!
夏无且松开了手,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能在他-人帮助下小口喝水的死囚。
又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里、神色没有半分变化的年轻的身影。
李源。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没有嘲讽,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
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悲悯。
是在看一只还不知道世界早已改变的可怜的井底之蛙。
夏无且一生的骄傲。
他数十年来建立起来的对于医道的绝对权威。
他所信奉的所有来自于古籍的金科玉律。
在这一刻。
在这一碗苦涩的、黄色的药汤面前。
在这一场发生于眼前的、死而复生的神迹面前。
土崩瓦解!
碎得连一片完整的瓦砾都找不到!
“噗通!”
一声闷响。
在所有人那呆滞的、骇然的、见了鬼一般的目光中。
大秦御医之首,位高权重的太医令——夏无且。
双腿一软。
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