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院落,死寂无声。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那死囚小口吞咽清水的咕咚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汇聚在那个跪倒在地的身影上。
夏无且。
大秦医道的泰山北斗。
御医之首。
那个一生都浸淫在古方典籍中,将《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奉为圭臬的医道圣手。
此刻,他双膝着地,那身代表着无上荣耀的官服,沾染了尘埃。
他的头颅深深地垂下,花白的头发散乱下来,遮住了他那张惨白如纸、写满了崩溃与茫然的脸。
他没有哭。
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种比嚎啕大哭更加深沉的绝望,正从他那佝偻的身躯里弥漫出来。
那是信仰的崩塌。
是世界观的碎裂。
李源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古井无波,没有半分波澜。
他没有上前去扶。
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有些人的骄傲,需要自己亲手打碎,然后才能在废墟之上,看到一片崭新的天地。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些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医官们,声音平淡地响起。
“按照我开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
“注意饮食,先从米汤开始,三日后可进流食。”
“另外,每日记录他的体征、脉象、排泄物……所有的一切,都要详细记录在案,不得有半点疏漏。”
李源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将众人从那极度的骇然中唤醒。
“是……是!下官遵命!”
负责记录的医官一个激灵,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应下,看向李源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轻视和怀疑,变成了近乎于仰望神明般的敬畏与狂热。
神迹!
他们亲眼见证了一场无法用任何已知医理来解释的神迹!
而创造这场神迹的人,就在他们眼前!
其余的医官们也纷纷回过神来,躬身行礼,那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恭敬。
“谨遵少府令之命!”
这一刻,再也无人敢质疑。
再也无人敢有半分不敬。
李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迈步朝着院外走去。
他走过夏无且的身边,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
就仿佛,跪在那里的,不是什么大秦太医令,而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路边顽石。
直到李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
一个年轻的医官才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想要搀扶起夏无且。
“夏……夏太医令,您……”
他的手刚刚碰到夏无且的胳膊。
“滚!”
一声沙哑、干涩、却又充满了暴戾的嘶吼,从夏无且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神中不再是崩溃,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死死地盯着李源离去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不信……我绝不信!”
“这世上,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医术!”
“妖术!这一定是妖术!”
“是鬼神之说!是惑乱人心的巫蛊之术!”
他猛地推开身边的医官,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状若疯魔。
“等着……我一定会揭穿你!一定会!”
他喃喃自语着,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的药庐冲去,那背影,带着一种不惜一切的癫狂。
……
与此同时。
遥远的南疆。
在百越之地,西瓯国的腹地。
连绵不绝的原始丛林,如同绿色的海洋,无边无际。
瘴气与湿热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毒虫在腐烂的落叶下悄然穿行,不知名的凶兽在林间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
这里,是大秦锐士也望而却步的禁区。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矫健的年轻斥候,正如同猿猴一般,悄无声息地在密林的树冠上穿行。
他的名字叫阿蛮。
是西瓯国最勇敢、最机警的斥候。
他的任务,是越过天堑般的群山,去窥探那些已经占据了长沙郡的北方人——秦军的动向。
部落的长老们说,秦人虽然凶猛,但他们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只要拖下去,不用打,瘴气和疾病就能将他们全部杀死。
但阿蛮的心中,总有一种不安。
他翻过了三座大山,趟过了两条满是毒蛇的河流,终于,他潜入到了秦军集结地的外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阿蛮潜伏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上,茂密的枝叶将他的身形完美地隐藏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干硬的肉干,正准备塞进嘴里,补充一下体力。
突然!
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在山谷下方那片被火把照亮的巨大营地里。
他看到了一些……怪物!
那是一些身高超过两丈,浑身漆黑,没有头颅,也没有五官的钢铁怪物!
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在营地里走动着。
“轰隆……轰隆……”
每一步,都让地面发出轻微的震颤。
阿蛮看到,一个钢铁怪物走到一辆巨大的、装满了粮草的马车旁。
它伸出两条粗壮的、如同铁柱般的手臂,轻易地就将那辆至少需要十几个壮汉才能推动的马车,整个地抬了起来!
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将其搬运到了另一处。
整个过程,轻松得就像是举起一捆干草。
阿蛮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神!
还是魔?!
这绝不是人的力量!
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让自己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叫出声。
他以为,这已经是恐怖的极限。
但,紧接着。
他看到了更加让他永生难忘,更加颠覆他认知的一幕。
在营地旁的那条宽阔的江面上。
停泊着几艘巨大无比的船。
那些船,通体也是一种冰冷的黑色,比部落里最大的祭祀船还要大上好几圈。
最诡异的是!
那些船,没有帆!
甚至连一根船桨都没有!
可它们……在动!
船尾的烟囱里,正冒出一股股浓郁的黑烟,发出“呜呜”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怪叫。
然后,在阿蛮那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的注视下。
一艘怪物大船,就那么顶着湍急的江水,不靠帆,不靠桨,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逆流而行!
江水在它那钢铁的船头前分开,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是在畏惧地退让。
“妖……妖术……”
阿蛮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要被吓出窍了!
钢铁的巨人!
无帆的铁船!
这些秦人,他们不是人!
他们是掌握了神魔力量的巫师!他们驱使着来自深渊的恶鬼!
逃!
必须立刻逃走!
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回部落!
阿蛮再也顾不上隐藏,他像一只被猎人惊吓到的猴子,连滚带爬地从树上滑了下来,发疯一般地朝着来时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无边的黑暗丛林之中。
他跑断了三双草鞋,身上被藤蔓和荆棘划出无数道血口,也浑然不觉。
三天后。
当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阿蛮,如同鬼魅般冲进部落的议事大厅时。
所有正在商议对策的长老们都吓了一跳。
“阿蛮?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西瓯国的大长老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最得意的斥候。
“魔……魔鬼!长老!是魔鬼!”
阿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秦人……他们不是人!”
“他们有两丈高的钢铁巨人,力大无穷!还有能冒着黑烟,自己在水里跑的铁船!他们是魔鬼!我们打不过的!我们根本打不过的!”
他语无伦次地,将自己看到的一切,用最惊恐的语言描述了出来。
大厅里,一片死寂。
所有的长老,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阿蛮。
两丈高的钢铁巨人?
不用帆就能逆流而上的铁船?
“胡言乱语!”
大长老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阿蛮!我看你是被山里的鬼魅迷了心窍了!”
另一位长老也厉声斥责道:“阵前动摇军心,你可知该当何罪!”
“我没有!长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阿蛮疯狂地磕着头,额头很快就渗出了血迹,“我们不能跟他们打!那不是战争,那是去送死啊!”
“够了!”
大长老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蛮,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冰冷。
“看来,你已经不配再做西瓯国的斥候了。”
“来人!”
“把他给我拖下去,关进黑牢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在打退秦人之前,不准放他出来!”
立刻,两名高大的部落战士走了进来,架起还在绝望呼喊的阿蛮。
“长老!相信我!求求您相信我啊!”
“那真的是魔鬼啊!”
“我们会死!所有人都会死的!”
阿蛮那凄厉而又绝望的嘶吼声,在议事大厅里回荡着,然后,渐渐远去,直到被彻底关进了黑暗的牢笼之中。
大厅里,恢复了安静。
大长老冷哼一声:“真是丢人现眼!肯定是路上遇到了瘴气,脑子坏掉了!”
“是啊,说的都是些什么疯话。”
“看来秦人确实没什么可怕的,连我们的斥候都能被吓疯。”
长老们议论纷纷,很快就将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笑话,抛之脑后。
他们继续讨论着如何利用地形优势,给即将到来的秦军一个迎头痛击。
没有人相信阿蛮的话。
也没有人知道。
一个关于北方秦军拥有神魔力量的恐怖传说,正随着其他一些被吓破了胆的斥候,在百越各部落的底层之间,如同瘟疫一般,悄悄地流传开来。
更没有人知道。
一场对于他们而言,如同神魔天降般的降维打击,正在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