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10月25日,下午,俄罗斯,彼尔姆城外,白军主攻阵地,第5西伯利亚步兵团2营3连防御段。
凄冷的秋雨在几天前就彻底转变成了夹杂着细小冰粒的冻雨,无情地抽打着这片早已被炮火犁过无数遍的土地。
泥浆混合着未融化的冰碴,使得堑壕底部积起了浑浊的冰水,深度没过脚踝。
高尔察克海军上将指挥的东方面军对彼尔姆这座关键交通枢纽发起的又一次团级规模进攻,在红军依托城市废墟构建的密集防线和愈发恶劣的天气面前,如同撞上礁石的浪头,再次粉碎,徒劳地退潮。
战线僵持在城市外围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村庄、弹坑密布的田野以及几座孤零零的、布满枪眼的工厂厂房之间。
在第5西伯利亚步兵团2营3连防守的一段堑壕里,残存下来的几十名士兵正蜷缩在积水的散兵坑或勉强用木板、帆布搭成的简陋遮蔽物下,躲避着红军那边时断时续、却总能造成伤亡的迫击炮骚扰射击和神出鬼没的狙击手冷枪。
士兵们裹着早已被雨水和泥泞浸透、沉重如铅块般的灰色军大衣,身体因寒冷而不停地颤抖,脸上覆盖着一层干涸的泥浆和无法掩饰的深度疲惫,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潮湿泥土、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该死的鬼天气!这该死的、永远打不完的仗!”
一个名叫谢尔盖·伊万诺夫的年轻列兵,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长期的维生素缺乏导致他牙龈严重出血。
他一边使劲跺着那双裹在破烂靴子里、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脚,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咒骂道。
“德国人给的那些水果罐头,几个月前就他妈的吃光了!现在上面发下来的黑面包,硬得能砸死狗,还他妈的带着霉斑!我们到底要在这个地狱里待到什么时候?为了谁?打你麻痹的仗。”
旁边一个胡子拉碴、头发已见花白的老兵,瓦西里·彼得罗夫,正就着钢盔里收集到的一点刚融化的肮脏雪水,艰难地啃着一块需要用力撕咬才能扯下来的面包干。
他头也没抬,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省点力气吧,小子,少抱怨两句,留着点精神头,万一晚上赤卫队那些疯子又摸上来,你连你那杆莫辛纳甘都端不稳。”
“摸上来?让他们来好了!早点给老子来个痛快!”
谢尔盖情绪失控地挥舞着手臂,声音提高了八度,“总比在这里像老鼠一样,慢慢地冻死、饿死强!为了沙皇陛下?沙皇陛下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在乌拉尔的烂泥坑里啃着发霉的面包等死吗?!”
“德国人的皇帝还知道关心他们,改良过的伙食, 士兵还有高额的补贴,还不用来这破地方打仗,我们呢?”
“闭嘴,伊万诺夫!”一个低沉而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们的排长叶夫根尼·阿列克谢耶维奇中尉沿着泥泞湿滑的堑壕底部,小心翼翼地挪动过来,脸上同样布满了疲惫和污垢,但眼神中还勉强维持着一丝作为军官的威严。
“动摇军心、诋毁陛下的言论,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检查自己的武器,清理枪机里的泥水,加固胸墙!防止红军趁夜偷袭!”
叶夫根尼中尉走到谢尔盖身边,看着他年轻却写满绝望的脸,压低声音说道:
“我知道,大家都很艰难,谢尔盖,我跟你一样饿,一样冷。但我们是军人,守住这条战线,阻止赤匪东进,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职责。”
“职责?”谢尔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叛逆和不解。
“中尉同志,您看看我们周围!看看我们这个排,还有几个人?伊万,我最好的朋友,昨天被狙击手打穿了脑袋,就死在我旁边!他那热乎的脑浆溅了我一脸。”
“彼得,那个大个子爱哭鬼,上周踩中了赤匪的地雷,两条腿都没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野战医院等死!”
“为了什么?就为了前面那座我们攻了三次都打不下来的破城?我们流的这些血,死的这些人,真的值得吗?真的有谁在乎吗?”
叶夫根尼中尉张了张嘴,那些关于荣誉、责任、拯救俄罗斯的口号在喉咙里滚动,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在如此赤裸裸的死亡和苦难面前,任何言辞都显得空洞而虚伪,他最终只是用力地、带着一丝无力感地拍了拍谢尔盖的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沿着堑壕巡视,检查其他士兵的情况。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部队里那股支撑着士兵们战斗下去的士气,如同被雨水浸泡的堤坝,正在一点点地崩塌,随时可能彻底溃决。
1919年10月25日,傍晚,彼尔姆城内,红军西方面军第3集团军第7步兵师指挥部。
这座设在一座半地下室里的指挥部,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水和紧张的气息,墙壁上的煤油灯投射出摇曳不定的光影。
红军第7步兵师政委安德烈耶夫同志,正对着那部吱吱作响的战地电话几乎是在咆哮:
“……什么?!你说弹药车队又被白匪的哥萨克骑兵骚扰了,无法按时送达前线?!告诉后勤部的那帮坐在暖和地方的老爷们!”
“没有子弹,没有手榴弹,难道要让我们的红军战士用刺刀和拳头去对付高尔察克匪徒的马克沁机枪和德国大炮吗?!难道要让敌人们给我们造吗?”
“……伤员?野战医院早就人满为患了!药品极度短缺,连最基础的绷带和消毒酒精都快用完了!很多伤员的伤口在恶化!……”
他重重地摔下电话听筒,发出哐当一声响,然后用力揉着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师长沙图诺夫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旁。
盯着摊在桌上那张早已过时且被铅笔反复涂抹得模糊不清的城区地图,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他曾经是沙皇军队的一名上尉,革命后转向了布尔什维克。
“沙图诺夫同志,我们必须立刻想办法,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安德烈耶夫走到他身边,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战士们的士气正在下滑。不仅仅是敌人的炮火,饥饿和寒冷同样是可怕的敌人。粮食配给一减再减,很多战士只能靠稀粥和一点点冻硬的面包度日。”
“托洛茨基同志和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命令是明确且不容置疑的彼尔姆必须守住!不惜任何代价!但是……眼前的代价,已经快超出部队的承受极限了。”
沙图诺夫终于抬起头,这位经历过大战和革命动荡的军官,脸上带着一种深切的、源自现实的疲惫和无奈:
“安德烈耶夫政委,我,以及师指挥部的所有成员,都不惧怕牺牲,但是,继续这样毫无意义地消耗下去,我们整个师都可能被一点点磨光在白军优势火力和这座废墟城市里。”
“您也看到了,白军得到了德国人的技术支持,他们的炮火准备一次比一次猛烈,那几辆偶尔出现的德国A7V坦克和‘野狼’虽然数量不多,但每次出现在前沿,都给我们缺乏反坦克武器的步兵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惨重伤亡……”
“没有‘但是’!”安德烈耶夫猛地打断他,语气瞬间变得极其强硬,眼中闪烁着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光芒。
“革命正处在最危急的关头!东线的失败将动摇整个苏维埃政权的根基!任何形式的动摇退却思想,哪怕是仅仅存在于脑海中,都是对革命的背叛,必须被彻底地清除!”
“我要求你,沙图诺夫同志,立刻向各团、营级指挥员和政治委员下达死命令:加强战场纪律,强化对战士们的政治思想工作,务必稳定住部队情绪!”
“同时,立刻着手组织敢死突击队,配备师里最后储备的弹药和手榴弹,在午夜时分,对当面的白军阵地发起一次坚决的反冲击!绝不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个夜晚,必须把战斗的主动权夺回来!”
沙图诺夫看着安德烈耶夫那双因为极度缺乏睡眠和巨大压力而显得有些狂热的眼睛,知道任何基于军事现实的劝谏在此时都是徒劳的。
他喉咙动了动,最终将所有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沉重地点了点头。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回响:
这种纯粹依靠高压和牺牲精神维持的防线,究竟还能支撑多久?当最后一滴血也流干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1919年10月28日,深夜,白军战线后方,距离彼尔姆约十五公里,通往喀山方向的茂密针叶林。
凛冽的寒风卷着越来越密集的雪花,在漆黑一片的森林中疯狂呼啸,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发出鬼哭般的声响。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一小队人影,大约七八个,正排成一列纵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拼命向前跋涉。
他们身上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泥雪的白色冬季伪装服,肩上没有背负步枪,只有少数人腰间别着刺刀或手枪他们离开阵地时,大多把沉重的步枪扔在了堑壕里。
领头的人,正是那个对战争充满绝望的列兵谢尔盖·伊万诺夫。
“快……快点……跟上……离开那该死的鬼地方越远越好……”谢尔盖一边用胳膊挡开低垂的、挂满冰凌的树枝,一边喘着粗重的白气,对身后模糊的人影低声催促道。
他的脸上混杂着逃离战场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丝挣脱了死亡束缚后的、病态的兴奋。
“谢尔盖……我们……我们真的能成功吗?能活着回到后方?”
一个跟在他身后、声音稚嫩的士兵米沙颤抖着问,他的牙齿因为寒冷和害怕而不停地打颤。
“我听说……哥萨克巡逻队就在这片林子外面活动……要是被他们抓住……我们会被当成逃兵,直接用马刀砍掉脑袋的!”
“闭上你的嘴,米沙!”另一个年纪稍大、脸上有一道疤痕的逃兵压低声音,恶狠狠地低吼道。
“留在阵地上难道就不是死路一条?不是被冻成冰棍,就是饿得皮包骨头,或者不知道哪天就被红军的炮弹炸成碎片!跟着谢尔盖走,还有一线生机!他认得这片林子,他说知道有条猎人小路能绕过白军的主要检查站和岗哨!”
谢尔盖等人,仅仅是白军第5西伯利亚步兵团乃至整个东线白军部队中,今夜发生的众多起逃亡事件中的一个缩影。
持续的战斗消耗、恶劣到极致的生存条件、遥遥无期的胜利希望以及对死亡的原始恐惧,最终压垮了沙皇和祖国抽象概念所维系的那点纪律和忠诚。
像谢尔盖这样的逃兵,正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出现,他们或单独行动,或三三两两结伴,更多的是像现在这样,由一两个胆大或有经验的士兵领头。
趁着夜色或恶劣天气以及前线指挥体系的混乱,成小股地逃离战壕,向着他们想象中的相对安全且能获得食物的后方溃散。
然而,通往“自由”的道路布满了荆棘和死亡。并非所有逃亡都能成功。
就在同一夜,在另一条靠近通往喀山铁路线的方向上,一伙来自不同的溃散单位约二十人的逃兵不幸撞上了一支忠于沙皇的正在执行巡逻和封锁任务的哥萨克骑兵小队。
短暂的战斗在雪地上爆发。逃兵们缺乏组织和重武器,在哥萨克骑兵凶悍的马刀冲锋和精准的骑射面前迅速崩溃。
战斗结束后,所有被抓获的逃兵,无论投降与否,都被哥萨克人就地残忍地处决,他们的头颅被野蛮地砍下,悬挂在铁路沿线光秃秃的树干上,作为对后来者的血腥警告。
但这残酷的威慑,似乎并没能完全遏制住这股在白色阵营内部悄然蔓延的、名为“绝望”的瘟疫。
1919年11月2日,黄昏时分,彼尔姆城内,红军第7步兵师下属一个新编步兵团防守的街区。
持续的炮火覆盖、日益严重的食物短缺以及刺骨的寒冷,同样在无情地侵蚀着红军战士的意志和体力。
在一段由近期才从伏尔加河流域农村地区紧急动员、补充进来的新兵负责防守的街区阵地上,气氛显得异常压抑和沉闷。
这些士兵大多是被征召的农民,仅仅接受了最基础的军事训练,对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和革命理想理解粗浅,更多的是被迫卷入这场他们并不完全理解的残酷内战。
“喂……你……你听说了吗?”一个缩在断壁残垣后、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动员兵,声音发颤地低声对蜷缩在旁边的同伴说道。
“隔壁……隔壁3连……昨天夜里……有好几个人……好像是用白布绑在枪上……偷偷爬出去……跑到……跑到白军那边去了……”
“真的?!你从哪儿听来的?可不敢乱说!”他的同伴吓了一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紧张地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身穿皮夹克、正在阵地上来回巡视、目光锐利的营级政治委员。
“他们……他们不想活了吗?这要是被契卡或者政治委员抓住,肯定二话不说就直接拉到墙根枪毙了!”
“谁知道呢……也许……也许白军那边能给口饱饭吃?也许……他们觉得跑到那边,就能活命,不用天天担心被炮弹炸死了。”
年轻的士兵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声音越来越低,“我家里……家里还有老母亲和一个小妹妹……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地里最后的收成,够不够她们熬过这个冬天……这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类似这样的猜测和无法言说的动摇情绪,如同地下暗流,在红军许多新编或损失惨重的部队基层中悄悄扩散、蔓延。
尽管各级政治委员、党支部成员以及契卡的特派人员不断加强监督和控制,频繁进行政治宣讲,并以严厉的手段处置任何被发现的“失败主义情绪”散布者或“企图叛变投敌”的分子,几乎每天都有因“思想动摇”或“言行可疑”而被匆匆审判后处决的人。
但这种铁腕的高压政策,在维持了表面纪律和服从的同时,也在无形中加深了官兵之间的隔阂以及部队内部的紧张与裂痕,恐惧和绝望,如同最顽固的瘟疫,在严冬的催化下,难以被彻底根除。
1919年11月5日,上午,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沙皇基里尔一世的临时办公室。
沙皇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手里拿着高尔察克海军上将刚从东线发来的、又一封加急电报,焦躁不安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里来回踱步。
电报的内容一如既往:详细汇报了彼尔姆前线的僵持状态、部队因严寒和补给困难而遭受的巨大非战斗减员、日益严重的逃兵现象,以及再次恳请圣彼得堡及背后的柏林提供紧急且大量的援助包括重炮、配套弹药、汽油、药品,尤其是足以抵御乌拉尔寒冬的棉衣、皮靴和防冻油脂。
他最终停下脚步,转向一直坐在沙发椅上、保持着得体仪态的德国军事顾问团负责人,冯·德·戈尔茨将军,语气中几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将军阁下!您必须再次、以最迫切的口吻,向柏林方面阐明我们这里,东线战场面临的极端危急的局势!”
“我的军队,忠诚的俄罗斯战士们,现在迫切需要更多的一切更多的大炮、更多的子弹、更多的燃料、更多的药品,尤其是能够让他们在野外生存下去的冬装!如果没有这些,我担心……我担心东线的局势可能会……可能会发生灾难性的逆转!”
冯·德·戈尔茨将军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依旧保持着表面的恭敬,但他的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保留:
“沙皇陛下,德意志帝国皇帝陛下以及最高统帅部,始终高度关注东线战事的进展,并对贵国军队的英勇奋战表示钦佩。”
“您所要求的各类援助物资,事实上一直在通过波罗的海港口和铁路线尽力输送,但是,您也必须理解,这漫长的后勤补给线本身就很脆弱,极易遭到敌方偷袭,加之目前日益恶劣的气候条件,运输效率和数量确实受到了极大的制约和影响。”
“而且……”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根据我方前线观察员和一些渠道反馈的信息,贵军内部似乎也出现了一些……嗯……纪律方面的问题,例如士兵逃亡现象的增加。”
“这些内部因素,同样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部队的整体战斗力,并非单纯依靠外部援助就能完全解决。”
基里尔沙皇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出言反驳,高尔察克的报告中确实多次提到了逃兵问题,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同一时间,林晓皇帝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听完了军事顾问局汇总的关于东线最新局势的详细报告。
站在一旁的汉斯·伯格少校看到皇帝陛下陷入了沉思,便安静地侍立着。
过了一会儿,林晓才缓缓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汉斯分析:“沙皇的军队,和列宁的红军,看起来都快要被拖到极限了,就像两根被不断拉伸的、老旧的橡皮筋,表面或许还能维持形状,但内部纤维已经多处断裂,随时可能‘啪’的一声彻底崩断。”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巨幅欧亚地图的墙前,目光落在广袤的俄罗斯东部地区。
“我们现在需要思考的,或许不应该是继续向‘高尔察克’这个看似庞大实则内部正在腐朽的躯体里注入更多的资源,强行支撑他。”
林晓的指尖轻轻点在地图上乌拉尔山的位置,“而是应该开始考虑,当这两头因为互相撕咬而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巨兽,其中一方或者双方最终倒下,或者被迫分开喘息的时候,德意志帝国该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最大限度地获取我们所需要的利益、资源、战略缓冲空间、未来的影响力。”
“或者说,我们该如何引导局势,在东方塑造一个符合帝国长远利益的、可控的、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的稳定局面,或者……一种‘可控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