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11月6日的夜晚,彼尔姆地区迎来了这个冬季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冻雨。
冰冷的雨点起初还带着点秋末的余温,但很快,随着西伯利亚寒潮的锋面如同无形的巨掌般碾过乌拉尔山脉,雨水变成了冰棱,无情地抽打着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
地面来不及吸收的泥泞迅速被冻结,形成一层凹凸不平、滑溜异常的冰壳。
战壕里积了半壕的冰水,士兵们蜷缩在满是泥浆的掩体中,靠着彼此微弱的体温和一点点对明天的茫然期望,抵御着刺骨的严寒。
呵出的气息瞬间变成白雾,眉毛、胡须上都结满了霜花,步枪的金属部件冰冷得能粘掉皮肉。
在白军东征军的前沿指挥所里,科尔尼洛夫将军这位以坚毅和冷酷着称的沙皇利剑正借着马灯摇曳的光芒,凝视着铺在弹药箱上的作战地图。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标着“彼尔姆”的那个圆圈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先生们,”他的声音低沉,却像冰层断裂般清晰,传入每一位参谋军官的耳中。
“严冬,那只西伯利亚的白色巨兽,已经张开了嘴巴,我们必须在这只野兽将我们所有人吞噬之前,拿下彼尔姆!没有退路,没有犹豫!明天的进攻,将是决定性的。各部务必倾尽全力,像锤子砸碎核桃一样,砸开红匪的防线!”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炬:“为了沙皇!为了神圣罗斯!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士兵!”
“乌拉!”军官们齐声低吼,声音在狭窄的掩蔽部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与此同时,在彼尔姆城内那座由旧银行大楼改建的红军师指挥部里,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师长沙图诺夫,一个脸庞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老兵,正不停地抽着廉价的马合烟草,烟雾缭绕,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霾。
电话铃声像索命符一样此起彼伏,每一个铃声都可能带来一段防线告急的噩耗。
“弹药储备只够维持高强度战斗两天,药品奇缺,特别是止血带和麻醉剂……”后勤主任的声音干涩。
“工人营报告,他们只有每人不到二十发子弹,很多人还在用猎枪和冷兵器……”一名参谋补充道。
政委安德烈耶夫,一个身材瘦削但目光如鹰隼般锐烈的男人,猛地站起身,他身上的皮夹克沾满了泥点和已经变黑的血迹,他走到沙图诺夫面前,双手撑在地图桌上,身体前倾,几乎是在低吼:
“沙图诺夫同志!动摇了吗?看看窗外!那里是我们的人民,是我们用鲜血换来的苏维埃土地!托洛茨基同志的电报就在那里!”
他指向墙上钉着的一份文件,“‘彼尔姆之得失,关乎东线士气,关乎革命存亡!’这句话不是写在纸上看的,是要我们用生命去践行的!”
他转向指挥部里所有疲惫不堪的军官和通讯兵,声音提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同志们!白匪和他们的外国主子想掐死我们,想把工农政权淹死在血泊里!我们要告诉他们办不到!”
“彼尔姆,就是他们的坟墓!每一栋房屋,每一条街道,都将成为埋葬他们的堡垒!没有弹药,就用刺刀!没有刺刀,就用牙齿!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的话语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短暂的波澜。年轻通讯兵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苗。
沙图诺夫掐灭了烟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传令各部队,加固城防,准备巷战,把所有能动员的人都动员起来,妇女、青年团员,组织起来运送伤员、构筑街垒,我们要让彼尔姆,变成吞噬白匪的熔炉!”
1919年11月7日,黎明。天色未明,东方只有一丝死鱼肚般的惨白。冻雨已停,但寒风更加凛冽,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凄厉的军号声和哨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猛地撕破了清晨冻僵的空气,稀稀落落的炮火准备开始了。
但由于严寒导致炮管收缩,炮弹的落点变得杂乱无章,大多数都远远地落在了红军阵地后方,只在冻结的土地上留下几个无关痛痒的黑色疤痕。
“为了沙皇!为了神圣罗斯!乌拉!”
“上帝与我们同在!冲啊!”
成千上万名身穿灰色军大衣的白军士兵,如同决堤的灰色潮水,从他们的出发阵地涌出,踏着冰冷泥泞、覆盖着薄冰的土地,向着红军坚守的外围防线发起了决死冲锋。”
“军官们挥舞着闪亮的军刀,声嘶力竭地催促着队伍,士兵们高喊着口号,但声音在极度的寒冷和面对死亡的恐惧中变得扭曲、颤抖。”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布满弹坑和冻结尸体的开阔地上奔跑,沉重的军靴踩在冰壳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肺部如同破损的风箱般剧烈抽动,喷出的浓重白雾瞬间就被寒风撕得粉碎。
红军阵地上,死一般的沉寂持续了令人窒息的一分钟,仿佛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堑壕体系已经空无一人。
突然,如同火山喷发!
“为了苏维埃!为了托洛茨基同志!开火!”
马克沁重机枪那特有的、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咚咚咚咚”声率先咆哮起来,那是死神敲响的连绵战鼓。
紧接着,无数莫辛-纳甘步枪清脆的“砰、砰”声汇成一片致命的交响乐,中间夹杂着手榴弹凌空爆炸的闷响和破片飞溅的尖啸。
子弹如同灼热的钢铁冰雹,带着死亡的气息,泼洒向冲锋的白军人群,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身体猛地一顿,然后成片倒下。
洁白的雪地迅速被喷洒的鲜血染成刺目的猩红,又被无数双军靴践踏成污秽的泥泞。
“机枪!压制那个火力点!机枪向左移动5米,压制住那个该死的土木掩体!”
白军叶夫根尼中尉匍匐在一个巨大的弹坑边缘,冻得通红的手指死死指向一个不断喷吐着致命火舌的红军机枪阵地,对着身边脸色苍白的通讯兵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的连队被死死压制在这片毫无遮蔽的开阔地上,每秒钟都有人倒下。
“中尉!我们的马克沁……它……它卡壳了!天气太冷,润滑油都冻住了!枪机拉不开了!”
机枪手带着哭腔,徒劳地试图拉动枪栓,发出“嘎吱”的涩响。
“见鬼!这该死的天气!”叶夫根尼啐了一口,唾沫瞬间在空气中冻结成冰晶。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纳甘m1895左轮手枪,对着周围惊恐的士兵们喊道:
“所有人!分散!利用弹坑和尸体做掩护!匍匐前进!靠近它!用手榴弹炸掉那个狗娘养的!”
他第一个跃出弹坑,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像蜥蜴一样向前爬行。
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耳边飞过,打得周围的冻土噗噗作响,溅起的冰屑和泥土打在脸上生疼。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碎肋骨,也能听到身边不远处战友中弹后发出的短促惨叫和闷哼。
“中尉!小心!”一个跟在他身后的、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谢尔盖猛地从侧后方扑上来,用尽全力将他按倒在弹坑底部。
“轰!”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枚红军投掷的m1914型手榴弹在他们刚才位置不远处爆炸。剧烈的气浪夹杂着灼热的破片和冻土块席卷而过,震得叶夫根尼耳膜嗡嗡作响,一阵眩晕。
他晃了晃脑袋,挣扎着抬起头,推开压在他身上、已经没了声息的老兵谢尔盖。谢尔盖的后背被弹片撕开,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叶夫根尼的军大衣前襟。
叶夫根尼的眼眶瞬间红了,一股混合着悲伤、愤怒和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抓起谢尔盖身上携带的手榴弹,再次向前爬去,动作更加疯狂和决绝。
在付出了超过三分之二伤亡的惨重代价后,叶夫根尼和另外几名幸存的老兵终于艰难地接近了那个不断喷吐死亡火焰的地堡。
地堡射孔喷出的硝烟味道刺鼻。叶夫根尼背靠着一段被炸塌的堑壕壁,剧烈地喘息着,他示意大家准备好手榴弹。
“听着……我数到三,一起扔!瞄准射孔!”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一……二……三!扔!”
四五枚m1914型手榴弹划着致命的弧线,精准地从射击孔投进了地堡内部。
“轰隆——!”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从地堡内部传来,射击孔喷出一股浓烟和火光,那挺肆虐已久的机枪瞬间哑火。
“乌拉!乌拉!”叶夫根尼和幸存的士兵们如同受伤的野兽般跃起身,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疯狂地冲上前去,用刺刀和手枪清理了地堡内残余的、被震得晕头转向的红军战士。
这只是绵延数十公里的外围防线上,无数个惨烈争夺节点中微不足道的一角。白军依靠着人数上的优势和一股破釜沉舟、不计伤亡的气势,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红军的防线,一点点地啃食、渗透。
而红军则依托事先构筑的工事、纵横交错的堑壕体系和远超敌人的顽强意志,寸土必争,用鲜血和生命拖延着白军前进的每一步。
整条战线,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吞噬生命的熔炉,钢铁与血肉在这里激烈地碰撞、消耗、湮灭。
同一日,随着外围防线在巨大压力下不断被突破、压缩,战火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彼尔姆城内。
在红军师指挥部里,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师长沙图诺夫双眼赤红,布满血丝。
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些不断被参谋人员用蓝色铅笔覆盖和挤压的红色区域,电话铃声和报告声如同催命符,一刻不停。
“报告!第三团二营防线被突破!营长瓦西里耶夫同志牺牲!”
“城北‘红色十月’工人居住区发现白军坦克!至少一辆,型号不明!伴随大量步兵!我们缺乏反坦克武器!请求支援!”
“弹药!师长同志,我们需要弹药!特别是机枪子弹和手榴弹!第一线部队很多人只剩不到五发子弹了!”
政委安德烈耶夫一把抓起那部摇把电话,几乎是在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焦虑而变得嘶哑:
“我是安德烈耶夫!我不管你们后勤处有什么困难!我只要弹药!立刻!马上!就算是用人背,用爬,也要给我送到前沿阵地去!”
“如果因为弹药不济导致阵地丢失,我以革命军事委员会和政治部的名义发誓,第一个枪毙的就是你们这些躲在相对安全后方的官僚主义者!”
他“砰”地一声摔下电话,听筒在桌面上弹跳着,他快步走到沙图诺夫身边,双手按在地图桌上,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语气沉重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
“沙图诺夫同志!必须顶住!你也看到了,白匪这是孤注一掷!彼尔姆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它是旗帜!是东线几十万红军将士士气的支点!”
“托洛茨基同志说得对,这里关系到革命的命运!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能把这座城市,把我们工人阶级的堡垒,交给白匪和那些支持他们的外国干涉军!”
沙图诺夫抬起头,看着安德烈耶夫因极度缺乏睡眠、精神高度紧张而扭曲憔悴的脸庞,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政委同志,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你看看这些伤亡数字……战士们……已经到极限了。城内的存粮也快见底了……我们,我们还能撑多久?”
“直到胜利!或者,死亡!”安德烈耶夫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支上了刺刀的莫辛-纳甘步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枪栓。
“这里交给你指挥!我亲自去城北!那里情况最危急,需要稳定军心,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师部和他们在一起!”
在城北“红色十月”工人居住区,战斗已经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巷战和逐屋争夺阶段。
白军的一辆涂着灰色冬季迷彩、隶属于德军“援助”部队的“野狼”式中型坦克,正用它那门短管75毫米榴弹炮炮,慢条斯理地、一栋接一栋地轰击红军据守的砖石楼房。
每一次炮口轰鸣,都有一堵墙壁坍塌,碎石和玻璃四处飞溅。
步兵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坦克后面,利用坦克的掩护,逐层清剿,不时与坚守在废墟中的红军战士爆发激烈的近距离枪战和白刃战。
安德烈耶夫带着他的警卫排赶到时,正好目睹那辆“野狼”坦克粗暴地碾过一道由家具、沙包和废旧铁轨临时搭建的简陋街垒,履带将木头碾得粉碎。
“反坦克枪!我们的反坦克枪小组在哪里?!”安德烈耶夫一把拉住一个正在组织抵抗的、满脸烟尘的政治委员,厉声问道。
“政委同志!反坦克枪班……全部牺牲了!他们试图靠近射击,被坦克的同轴机枪和伴随步兵……”
那名年轻的政治委员声音哽咽,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安德烈耶夫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绝望,但随即,这绝望就被更强烈的、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所取代。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几名正在默默往自己身上捆绑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的战士那是各部队临时组织的“敢死队”,是最后的手段。
“同志们!”安德烈耶夫几步跨上一堆断墙残垣,站在一个相对高处,寒风卷起他皮夹克的衣角,他的声音虽然嘶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战士的耳中,充满了悲壮的力量。
“苏维埃政权,我们工农自己的政权,考验我们忠诚和勇气的时刻,到了!背后就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的父老乡亲!为了彼尔姆!为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跟着我,消灭白匪的铁乌龟!”
“为了苏维埃!乌拉!”敢死队员们发出震天的怒吼,视死如归的气势仿佛能驱散严寒。
他们利用残垣断壁、硝烟和坦克射击的死角作为掩护,猫着腰,时而匍匐,时而快速冲刺,向着那辆缓慢移动、不断喷吐火光的“野狼”坦克接近。
坦克的同轴机枪持续不断地进行压制性扫射,子弹打在砖石上,火星四溅,压得其他红军战士抬不起头,也为白军步兵提供了绝佳的推进掩护。
一名敢死队员在靠近途中,被机枪射出的炽热弹雨扫中,身体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便倒在了血泊中,身上捆绑的炸药包滚落一旁。
另一名队员则成功翻滚到坦克的履带侧下方,毫不犹豫地拉响了身上所有的集束手榴弹!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炸的火光瞬间吞没了坦克的一侧,巨大的冲击波让这辆钢铁巨兽猛地一震,车身倾斜,一侧的履带被炸断,像一条死蛇般耷拉下来。
坦克瘫痪了,但它厚重的装甲抵御了这次致命的内部爆破,炮塔仍在转动,机枪仍在嘶吼。
“继续上!不能让它再开火!”安德烈耶夫亲眼目睹了战士的牺牲,眼眶欲裂,他亲自抓起一枚手榴弹,拧开后盖,拉着引信,就要从断墙后冲出去。
“政委!不行!太危险了!”他的警卫员伊万,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小伙子,死死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声音带着哭腔,“让我去!”
“放开我!伊万!这是命令!”安德烈耶夫奋力挣扎着。
就在这混乱、悲壮、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隐藏在远处一栋半塌楼房三楼窗口的红军神枪手也许他曾经是乌拉尔山区的猎户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屏住呼吸,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瞄准镜里那个从坦克指挥塔舱盖探出半个身子、正在焦急观察四周的白军车长,他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清脆而孤零零的枪响,穿透了战场上的嘈杂,那名白军车长的头猛地向后一仰,身体软软地耷拉在了舱口。
坦克失去了指挥,炮塔的转动瞬间停滞,机枪的射击也出现了短暂的紊乱,红军战士们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同志们!为了牺牲的战友!冲啊!”安德烈耶夫趁机振臂高呼。
残余的红军战士们如同猛虎下山,从各自的掩体后跃出,发出震天的喊杀声,用手榴弹、刺刀乃至工兵铲,与失去了坦克火力绝对掩护的白军步兵绞杀在一起,最终将他们死死地赶出了这片街区。
那辆瘫痪的“野狼”坦克,最终被红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用多个炸药包彻底炸成了燃烧的废铁。但它和它所代表的死亡阴影,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