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八章:铜盒藏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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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撕裂死寂,灼热的金属紧贴着郑永背靠的瓦砾堆擦过,带起的尖锐气流和飞溅的碎石屑抽打在他脖颈上。腥咸的血气瞬间涌上喉头,混合着巷弄深处垃圾腐烂的酸臭和砖石粉尘的呛人味道。驳壳枪冰冷的金属外壳瞬间抵紧掌心,汗水浸湿的纹路传递着细微的震颤。他没有探头,更没有试图还击——逆光的位置,敌暗我明!枪手必然占据高处优势射击点!刚才那试探性的一枪,目的就是逼他暴露位置!
郑永蜷缩着身体,将自己完全隐藏在杂乱堆叠的砖瓦石块之后,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右臂伤口撕裂般的剧痛。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向外延伸,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波动。左侧上方!弄堂斜对面,第三排歪斜的木板棚屋群深处,一扇没有玻璃、用破烂木板虚掩着的二楼小窗!一根细长的、闪着金属幽芒的枪管正静静地探出,指向他赖以藏身的瓦砾堆!瞄准镜?还是射击孔?对方极其沉着,一枪未中,竟能如此迅速地重新隐匿,如同融入阴影的毒蛇。
怀中的铜盒冰冷坚硬,棱角硌着肋骨。这是唯一的线索!绝不能丢!更不能死在这里!郑永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周围逼仄的环境——弄堂狭窄,两侧是高耸的晒台和晾晒衣物的竹竿,形成压抑的甬道。棚屋的阴影在午后阳光下切割出浓重的墨块。他猛地吸一口气,双腿肌肉瞬间绷紧如钢索!没有预兆,他整个人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向右侧猛地翻滚!动作迅捷如狸猫,带起一片碎石尘土!
“砰!砰!”几乎在他启动的同时,两声沉闷的枪响接踵而至!第一颗子弹凶狠地钻入他刚才藏身之处前方的泥地,炸开一个深坑!第二颗子弹则擦着他翻滚时扬起的衣角飞过,狠狠钉在对面的青砖墙上,火星四溅!开枪的间隙!枪手需要重新瞄准!这就是稍纵即逝的生机!
借着翻滚的势头,郑永并未停歇,单手在地上一撑,身体几乎平行于地面向前疾窜!目标直指弄堂更深处、几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巨大垃圾筐!棚屋区上方,那支索命的枪管迅速移动调整,试图再次锁定这个在死亡线上高速移动的目标。“砰!”第三颗子弹呼啸而至,狠狠击打在郑永身侧不足半尺的墙角,碎砖块如同霰弹般爆开!灼热的碎片溅射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猛地一个矮身鱼跃,狼狈却精准地扑入了那几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筐之后!腐烂的菜叶、腥臭的鱼内脏和污浊的汁液瞬间沾满一身。他蜷缩在浓重的腐臭屏障之后,驳壳枪枪口死死指向斜上方那个致命的窗口。
窗口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愤怒的啧舌声。枪管并未立刻收回,依旧固执地指向垃圾筐区域,显然在判断猎物是否会再次移动。僵持!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汗水混合着污垢从额头滑落,刺得眼睛生疼,右臂的伤口在连续的剧烈动作下渗出的温热液体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怀中的铜盒,此刻仿佛一块沉重的烙印,紧紧贴在心口,冰冷又滚烫。棚屋深处那个如跗骨之蛆的狙击手,绝不会放弃。是冒险突围,还是等待夜幕降临?每拖延一秒,铜盒内的秘密就多一分被湮灭的危险,死亡的阴影也更深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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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总领事官邸地下佣人房那扇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门上镶嵌的磨砂玻璃被一层浓重的阴影完全覆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如同绷紧到极限的钢丝,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会让它发出危险的呻吟。惨白的白炽灯投射下冰冷坚硬的光线,将屋子中央那个簌簌发抖的身影切割拉扯,影子扭曲地印在粗糙的水泥墙上,像是某种挣扎的怪物。
阿桂嫂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死死抱住膝盖,试图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却无法抑制身体剧烈的、如同筛糠般的颤抖。粗布围裙的下摆早已被她自己撕扯得不成样子。她脸色蜡黄,嘴唇乌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瞳孔涣散地凝视着地面一块斑驳的水渍,仿佛那里就是地狱的入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般的抽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
沙利叶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光源,投下的巨大阴影完全将阿桂嫂吞噬。他没有弯腰,没有提高音量,只是微微低着头,那双钢灰色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阿桂嫂涣散的眼眸。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手术刀般冰冷的审视和穿透骨髓的压力。那目光仿佛有形之物,一点点剥离着阿桂嫂最后的精神防线。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阿桂嫂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越来越急促的抽气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丧钟的前奏。
“t-739。”沙利叶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铁块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清晰得令人心悸。“钱,给了王秀兰。这笔钱,让你做了什么?”这不是询问,而是冰冷的事实陈述,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他向前微微倾身,阴影更加浓重地压迫下来。
阿桂嫂猛地一哆嗦,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她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气,像被扼住喉咙的鸡。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涌出,在蜡黄的脸上冲出污浊的沟壑。“没…没做什么…真的…”她的声音破碎变形,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就是…就是夫人…夫人失踪前三天…那人…戴着皮手套…塞给我一张叠好的纸…让我…让我夹在给夫人的晚报里…”
“那人?”沙利叶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钉死在她脸上,“什么样子?在哪?”
阿桂嫂浑身剧震,仿佛被电流击中,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膝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不知道…不知道样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厨房后门…天擦黑的时候…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围着围巾…声音…声音是哑的…像破锣…他手里…手里还捏着一张…汇丰银行的汇单…就是…就是那个t-739!他…他说…不照办…就…就让我儿子的手…和码头那个断了手指的苦力一样…”她终于崩溃,巨大的恐惧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放过我儿子…求您…领事大人…放过他…那纸条…后来…后来那人又找到我…逼我去…去宝昌典当行…赎一个…一个铜盒子…给了王秀兰…让她送走…送出去…” 沙利叶的眼神瞬间凝固。宝昌!又一个致命的交叉点!线索如毒蛇般死死缠绕上那家虹口的灰色典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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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慈医院地下深处的临时囚室,空气仿佛已经被那巨大的不锈钢水槽里浸泡的毒桶彻底污染、固化。惨白的无影灯光线带着一种不祥的死气,将每个人的防毒面具镜片映照得如同没有灵魂的玻璃珠。“密封圈”佝偻着背,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死死盯着水槽侧面临时加装的机械压力计。那根细长的红色指针,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可阻挡的姿态,再次向上爬升了一格。指针末端颤抖着,最终停在了一个用红油漆重重标记的刻度之上。
“39.7…冲破40毫巴临界点了…”他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的过滤器传来,沉闷、嘶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砸在其余三人心头。“水封承受的压力…快到极限了。中和棉垫…最多再吸收…两三个小时的逸出气体…”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空气中那无声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瞬间增强了数倍,几乎要将人的脊椎压断。芥子气混合着未知放射性物质的恶魔,正在这铁壳内加速苏醒!整个南市区的命运,如同悬于发丝之上!
费沃里面具后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强忍着喉头旧伤被有毒气体刺激带来的灼痛和恶心感,目光死死锁在那桶壁上细微裂纹上方那片颜色已经变得暗沉的碱石灰中和棉垫上。老陈焦躁地原地踏着步,沉重的胶鞋底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为末日敲响的丧钟。
就在这时,囚室沉重的铅封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急促的敲门暗号。费沃里猛地转头。一名同样穿着厚重防护服、戴着面具的影子组成员闪身进来,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同样密封的铅质文件袋。他快步走到费沃里身边,直接将文件袋塞进费沃里手中,附在他耳边,用几乎无法听清的气音急促报告:“头儿…紧急密报…日本领事馆…松本副总领事…十分钟前…亲自进了公董局主席办公室!气氛…极其紧张!我们监听的公董局主席私人专线…三分钟前…被强制物理切断了!”
费沃里的瞳孔骤然收缩!日方高层直接介入!而且是副总领事这个级别的强行登门!强硬!粗暴!完全不顾外交礼仪!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毒桶事件的核心机密,触痛了对方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神经!“樱花试验场”的幽灵,不仅存在,而且对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掩盖!公董局主席那条被切断的私人专线,如同信号灯,预示着风暴的等级已然升至顶点!松本的到来,是威胁,是交易,还是为更激烈的交锋拉开序幕?上海的天空,瞬间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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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区深处那条弥漫着油烟与绝望气息的狭窄弄堂里,死亡的对峙仍在继续。郑永蜷缩在腐烂恶臭的垃圾筐后面,背靠着冰冷潮湿、黏腻滑手的砖墙。驳壳枪的枪口纹丝不动地瞄准着斜上方那扇如同毒蛇之眼的破窗。汗水、血水和污浊的垃圾汁液混合在一起,顺着鬓角和下颌不断滴落,带来阵阵刺痒。右臂的伤口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中都会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握着枪的手却稳如磐石。时间,是他此刻最大的敌人!棚屋里的枪手显然极有耐心,如同潜伏的猎豹,枪管始终锁定着他这片小小的藏身区域,没有丝毫撤离的迹象。
不能再等了!铜盒的秘密必须尽快解开!郑永的目光飞速扫视四周。昏暗的光线下,他注意到距离自己藏身处大约七八步远的地方,靠近墙角,堆放着几捆用草绳胡乱捆绑起来的废旧竹席。竹席卷曲着,中间形成了一些狭窄的缝隙。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瞬间成形!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因吸入腐烂的空气而一阵刺痛。没有任何预兆,他身体骤然向左前方扑出!动作迅猛如猎食的豹子,目标直指那堆废旧竹席!几乎在他身体启动的刹那!“砰!”致命的子弹如期而至!凶狠地击打在他身后垃圾筐的边缘,腐朽的藤条碎片和污物猛地炸开!枪手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但郑永扑出的方向并非直线!在身体完全暴露的前一瞬,他的双脚狠狠蹬在垃圾筐底部!借着反作用力,他的身体在空中强行拧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向右边翻滚!完全违背了枪手预判的轨迹!“砰!”第二颗子弹呼啸着,堪堪擦过他翻滚时扬起的衣摆,打在他原本扑击路线前方的墙壁上!
枪手显然被这违反常理的机动干扰了节奏,窗口处的枪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就是这不足一秒的间隙!郑永翻滚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地砸进了那几捆废旧竹席之中!腐烂的竹篾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巨大的冲击力让整堆竹席向后歪倒!他整个人被卷曲的竹席淹没,只在边缘露出一片染血的蓝布衣角。
窗口沉寂了。枪手似乎在重新判断目标的位置和生死。弄堂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坟场。郑永被压在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竹席下,肺部被挤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竹篾腐烂的尘土味和血腥气。他强忍着剧痛和窒息感,右手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地动作着。怀中的铜盒被他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冰凉的金属外壳触碰到他滚烫的掌心。他摸索着铜盒的边缘,指尖划过粗糙的接缝处——没有锁孔!整个盒子浑然一体,仿佛是一块实心铜锭!只有盒子底部角落,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圆形凹陷,如同一枚针孔!
郑永的心脏剧烈一跳!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的液体瞬间涌入口腔。他忍住剧痛,将舌尖渗出的鲜血,用力涂抹在那个细小的圆形凹陷上!温热的血液渗入针孔般的凹陷。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精密钟表齿轮咬合的脆响从铜盒内部传出!盒盖侧面,弹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混合着廉价脂粉、汗水、灰尘与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汗毛倒竖的金属腥气(与纸条残留气味完全一致)猛地从缝隙中逸散出来!盒盖弹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紧紧叠放着的两张薄薄的、质地特殊的淡黄色纸张!
借着竹席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郑永迅速抽出了那两张纸。纸张触感坚韧微凉,像是某种经过处理的特殊油纸。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取而代之的,是两幅用精细的蓝黑墨水绘制的复杂图纸!第一幅图上,清晰地勾勒着宝昌典当行内部的结构!从柜台后的暗门位置,到通往地下储藏室的狭窄楼梯,再到储藏室深处墙壁上一个极其隐蔽、标注着日文符号“隠し戸”(隐藏门)的入口!图纸比例精确,细节详实,俨然是一份精心绘制的内部密道图!第二幅图则更为惊人!竟是一张复杂的、覆盖了法租界核心区域部分地下管网的示意草图!图上清晰地标出了广慈医院地下深处的位置!一条用醒目的红色虚线标注的、极其隐秘的废弃通道,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从法租界某处(图上起点区域被一片诡异的樱花图案覆盖)穿过复杂的地层,直接指向了广慈医院地下某个点!那个点,被标注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叉!旁边是几个细小的日文字符——“最终保管场所”(最终保管场所)!
樱花图案!最终保管场所!郑永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王秀兰用命藏匿的铜盒,根本不是指向金钱!它揭露的是一个埋藏于上海地下、连通着日方秘密据点与广慈医院地下深处的恐怖通道!毒桶的存放点,并非偶然!是整个阴谋计划的核心环节!宝昌典当行,那个不起眼的灰色巢穴,竟是这个死亡网络的枢纽节点!他指尖捏着的两张薄纸,重逾千钧!就在他心神剧震、试图看清图纸上更多细节的刹那——
“噗!”一声轻微得如同木棍敲击朽木的沉闷异响!一颗狰狞的子弹骤然穿透了郑永头顶上方不足半尺厚的腐朽竹席!带着灼热的气浪和纷飞的竹篾碎片,狠狠钻入了他紧贴着的、冰冷潮湿的泥地之中!溅起的泥土和污水扑了他一脸!棚屋二楼窗口处,那支索命的枪口,再次喷吐出冰冷的火焰!十字准心冰冷的光点,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锁定了他头颅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