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泥沟下的眼睛
冰冷刺骨的黑色泥浆裹满了梁贵发的全身,每一次微弱的移动都像在粘稠的沥青里挣扎。他几乎是匍匐在狭窄、污秽的污水沟渠底部,头顶是密集盘踞、挂着油腻污垢的废弃管道和霉烂的木板。沟渠里的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臭淤泥。先前钻入麻袋堆后的缝隙,没想到竟连着这条废弃的暗渠。左臂的枪伤早已麻木,被淤泥糊住,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右肩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全是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不能停……巡捕的网只会越收越紧!他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手肘和膝盖,交替着在淤泥中艰难地向前挪蹭。每一次发力,都感觉全身的骨头在吱嘎作响。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头顶木板缝隙间偶尔漏下的细微光柱,映照出翻腾的浑浊泥点和飞舞的细小尘埃。
突然,一阵低沉而密集的脚步声从头顶的木板缝隙轰然碾过!沉重的皮靴声混杂着粗鲁的呵斥,木板剧烈地震颤,扑簌簌落下细碎的尘土和霉斑,掉在他的脖颈和后背上。
“挨家挨户!搜!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那边!水沟盖子掀开看看!”
“妈的,这味儿……”
梁贵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停止了一切动作,屏住呼吸,身体死死地向下压进冰冷的淤泥里,只留下鼻孔勉强露在外面。淤泥的腐臭味和死亡的恐惧感交织着疯狂涌入。脚步声就在头顶几寸之遥来回走动,木板被踹得砰砰作响!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某个巡捕对着缝隙吐痰的声音!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翻滚。冷汗混着冰冷的泥浆,沿着鬓角滑落。他死死咬住牙关,右手无声地滑向腰间,握住了那把冰冷沉重的驳壳枪枪柄。枪身大半已被淤泥覆盖,但扳机护圈依然坚硬而清晰。只剩下五发子弹了……如果木板被掀开……
头顶的喧嚣和脚步声终于开始移动,朝着巷子的另一端远去。但紧接着,一阵尖锐刺耳、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怪异鸣响撕裂了棚户区原本混乱的嘈杂!
呜——呜——呜——
声音凄厉而急促,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障碍的强制力!是巡捕房专用的手摇警报器!梁贵发的头皮瞬间炸开!这绝不是普通的搜捕信号!这是在召唤外围力量彻底锁死这片区域!真正的大网撒开了!
他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猛地泄掉,淤泥差点呛进鼻腔。巨大的绝望感如同铁锤砸下!跑!必须跑!在铁桶合围之前!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伤痛,他几乎是用牙齿啃着面前的淤泥,手脚并用,爆发出身体里最后残存的力量,拼命地在狭窄的泥沟里向前爬!肮脏的泥浆灌满了耳朵也顾不上了!背后,那刺耳的警报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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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捕房地下审讯室的空气依旧腥臭、冰冷、粘稠。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无力地闪烁着,光线在凝结着水珠的墙壁上投下摇晃、扭曲的怪影。阿炳被再次粗鲁地捆在那把冰冷的铸铁椅上,浑身湿透,那是被高压水龙头粗暴冲刷过的痕迹。粘稠的呕吐物痕迹被水流冲淡,却留下大片濡湿冰冷的肮脏水渍,紧紧贴着他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他被强行撬开的嘴巴里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的混合怪味,舌头和牙龈肿胀麻木,喉咙深处被异物强行探查过的撕裂感比之前更加清晰、锐利。
两名巡捕喘着粗气站在一旁,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凶戾,还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挫败和愈发浓厚的贪婪。他们已经把他像破麻袋一样翻检了无数遍,连裤裆里的破布缝都用小刀挑开看过,却一无所获。除了他自己吐出来的那块怪异的薄片,再找不出任何可疑的东西。
“妈的……真没了?”矮个巡捕不甘心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死死钉在桌上那块被仔细擦拭过、边缘锐利的暗褐色薄片上。昏黄的灯光下,薄片表面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光滑纹理,非金非木,更非纸革。“这玩意儿……到底是个啥?”
“探长说了,值钱得很!”壮硕巡捕烦躁地捋了一把满是汗渍油腻的头发,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阿炳,“说!你从铜盒里抓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就一块?是不是就这块?剩下的呢?!”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铁钳,作势又要去夹阿炳的手指。
阿炳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再也呕不出任何东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薄片,眼神空洞,又像是在看极其遥远的地方。最终,他极其艰难地、幅度微小地点了一下头。一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操!真就这一块?”矮个巡捕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薄片都跳了一下。
“探长来了!”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提醒。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鲍勃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外面通道里更深的寒意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桌前,拿起那块薄片。那双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他仔细地审视着薄片边缘锐利的切割痕迹和表面奇异的质感,灰绿色的瞳孔深处,冰层下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燃烧。
“搜干净了?”他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报告探长!里里外外,连他屁眼里都抠了三遍!除了这块破皮子,真没有别的了!”壮硕巡捕挺直腰板报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
“破皮子?”鲍勃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你们永远无法理解它的价值。”他将薄片举起,对着灯光变换着角度,光滑的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点难以捕捉的、非自然的微芒,“这是钥匙。通往我们想象不到的世界,通往难以想象的权力的钥匙。”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听。“它本不该这样出现……但既然出现了……”他的目光终于从薄片上移开,如同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射向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一口气的阿炳。
“探长……那……那这小子……”矮个巡捕小心翼翼地试探。
鲍勃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薄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特制的、内衬黑色天鹅绒的小金属盒中,“咔哒”一声轻响合上盖子。那声音在死寂的审讯室里异常清脆。
呜——呜——呜——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尖锐鸣响,如同穿过层层厚土的幽灵,隐隐约约地渗透进了这深深的地下!警报声!
鲍勃猛地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眸骤然收缩!那声音的方向……闸北!
闸北平章棚户区的方向!他刚刚签发协查令锁定的目标区域!
几乎是同时,审讯室顶部的木质天花板缝隙里,一滴冰冷浑浊的泥浆水,裹挟着黑色的污垢,“啪嗒”一声,精准地滴落在阿炳的额头上。
鲍勃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隼!他猛地抬头看向天花板,又倏地盯向那块渗水的木板缝隙!闸北棚户区……地下排水管网……废弃沟渠……一个模糊但致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冰冷的大脑!
“备车!”鲍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锋利!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黑色金属盒塞入大衣内袋,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甚至没有再看阿炳一眼,“立刻!去闸北平章里!通知所有外围巡捕,重点搜查所有废弃地下沟渠、管道!目标可能利用地下通道移动!给我一寸一寸地刮!”
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那盏昏黄的灯泡疯狂摇曳!天花板上,又一滴浑浊的泥水,带着冰冷的寒意,缓缓凝聚成形,无声地悬在阿炳头顶正上方,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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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泥浆紧贴着梁贵发的脸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条绝望的暗渠里爬了多久,也不知道爬了多远。尖锐的警报声似乎被厚厚的土层和木板隔绝了一些,变得沉闷模糊,但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吆喝、砸门声、哭喊声和犬吠声却越来越清晰!巡捕正在挨家挨户、掘地三尺!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微光!不再是头顶木板缝隙透下的散碎光斑,而是一束相对集中、稳定的光线,从沟渠尽头斜上方的一个破口投射下来。破口边缘是碎裂的水泥和锈蚀断裂的钢筋,像一张狰狞的巨口。浑浊的光线里,能看到外面似乎是另一个更宽阔一点的空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阴影。
出口!
一股微弱的力量重新注入梁贵发几乎枯竭的身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那处破口下方。洞口离沟渠底部大约一人高,边缘尖锐。他背靠着冰冷的沟壁,大口喘息着,试图积攒一点力量爬上去。右肩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左臂完全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时,破口上方那片透着微光的杂乱空间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不是巡捕沉重的皮靴,也不是老鼠!像是……布鞋踩在碎石上的细微摩擦!
梁贵发浑身的血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屏住呼吸,右手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的驳壳枪!枪口死死对准头顶的破口!沾满污泥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放射出孤狼般的凶光!谁?!是巡捕发现了这里?还是……?
一个阴影缓缓地、小心翼翼地遮盖住了洞口部分的光线。梁贵发的手指猛地扣紧了冰冷的扳机!
“阿……阿发哥?”一个极其轻微、带着颤抖和苏北口音的妇人声音,从破口上方试探着飘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梁贵发的瞳孔骤然收缩!扣住扳机的手指僵住了!这声音……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洞口边缘的碎石缝隙,逆着光,勉强看清上面探过来的那张脸——一张布满皱纹、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惊惶的中年妇人的脸!是平章里口卖杂粮馒头的王婶!她头上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鬓角散落着几缕灰白的乱发。
“老天爷……真是你?”王婶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哽咽和巨大的恐惧,“快……快上来!巡捕……巡捕封了所有路口!挨家砸门呢!往这边来了!”她焦急地伸出枯瘦的手,试图抓住破口边缘向下够,“俺家铺子后头有个破水泥管子……快!”
梁贵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崩断!巨大的惊愕和一丝绝境中看到的微光猛烈地撞击着他的意识!他喘着粗气,右手依然紧握着枪,枪口微微下垂,左手尝试着抬起去抓住王婶伸下来的手。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左臂软软垂下。
“用……用右手……”王婶的声音带着哭腔。
梁贵发咬着牙,将驳壳枪插回后腰,用尽全身力气举起还能活动的右手,猛地抓住了王婶枯瘦但粗糙有力的手腕!
头顶上方,棚户区的喧嚣猛地拔高了一个八度!砸门声、呵斥声、哭喊声猛然逼近到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这边!搜这家馒头铺!后面堆破烂的地方!”
“快!快呀!”王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配合着梁贵发右腿蹬踩沟壁的发力,硬生生将他沉重的、裹满泥浆的身体从破口拽了上去!
哗啦啦!
梁贵发的身体重重砸在洞口外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带落一片碎石和尘土。他摔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麻袋上,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昏厥。王婶手忙脚乱地拖着他,试图将他塞进旁边墙角一个直径约两尺、被杂物半掩的水泥管里。
呜——呜——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就在馒头铺门外那条狭窄的通道上响起!皮靴砸地的沉重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疾速逼近!砸门声震耳欲聋!
“开门!巡捕!开门!”
砰!砰砰砰!
薄薄的木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婶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梁贵发最后一点身体推进水泥管的阴影深处,胡乱地将旁边的破筐烂木板拖拽过来,勉强挡住管口。刚做完这一切,馒头铺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就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木栓断裂!门板被凶狠地踹开了!
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捅了进来,疯狂地扫射着狭小拥挤的空间!粗重的呼吸声和皮靴踏入的脚步声就在咫尺之外!水泥管里黑暗而狭窄,梁贵发蜷缩着身体,冰冷的管壁紧贴着他满是泥浆的后背。他右手死死攥着藏在背后的驳壳枪枪柄,屏住呼吸,甚至能感觉到心脏撞击肋骨发出的擂鼓般的震动!手电光柱的边缘,已经扫到了遮蔽管口的破筐边缘!
“搜!柜子后面!床底下!”巡捕的吼声带着暴躁和戾气。
哗啦!破筐似乎被踢到了一脚,挪开了一点缝隙!一线冰冷的、如同刀锋般锐利的光柱,瞬间刺破了水泥管口深处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