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十三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波澜暗生的湖面,激起千层浪。议事堂内落针可闻,方才还围绕着内部权责的争论,瞬间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外部压力所取代。
“国际设计大奖……定义权……”贾长安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快而凌乱。他作为商业运营者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远比一次简单的商业竞争或舆论攻击要致命得多。“云隐这是要釜底抽薪。他们想告诉我们,乃至告诉全世界,什么才是‘正确’的东方美学。如果我们不按照他们的‘标准’来,就是落伍的,非主流的,甚至……是不值钱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小军脸上。
小军之前的倔强和锐气,此刻凝固在脸上,化为一种混杂着愤怒和茫然的复杂表情。他紧紧攥着面前那只釉色独特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们凭什么?”他的声音压抑着,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凭什么用他们的尺子,来量我们的根?我们的木雕,每一刀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混着这片土地的气味,他们那种冷冰冰的‘国际标准’,量得出来吗?”
周雯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张未完成的剪纸草图慢慢卷起,动作细致而缓慢。她抬起头,眼神忧虑:“如果……如果市场,特别是那些看重国际奖项的高端市场,真的认可了他们的那套说法,那我们这些坚持‘土法子’做出来的东西,会不会……真的就没人要了?”利润分配透明化固然重要,但若源头活水被截断,一切透明都将失去意义。
一直沉浸在学术期刊约稿与外部危机双重冲击下的秦望舒,此刻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窗外的学堂灯光依旧温暖,但映在她眼中,却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座灯塔。她看着面前那封依然亮着屏幕的邮件邀约,“纯粹学术研究”的诱惑在现实的危机面前,忽然显得苍白而遥远。研究传统文化的转型,若不能应用于抵御眼前这般对文化本体的解构与篡改,其意义何在?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议事堂中响起:“云隐此举,恰恰证明了‘归处’模式触及了他们的根本。他们害怕的,不是我们的某一件具体作品,而是我们试图构建的这套立足于本土、强调独特性的文化价值体系。他们的‘国际标准’,本质上是一种文化霸权,试图将多元、丰富的文化实践,纳入单一、便于资本运作的评价框架。”她的话语带着学院派的剖析感,却直指核心,“如果我们此刻还在为内部谁多一分权、谁少一分利而纠缠不休,那才是真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唐乐知紧接着秦望舒的话,她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调解者,变得更加锐利和坚定:“望舒姐说得对。这不是内部分歧的时候,而是必须一致对外的关头。云隐想打话语权战争,那我们就必须应战,而且要打出我们自己的话语权。”她转向贾长安和苏青瓷,“贾总,青瓷姐,之前的治理结构讨论,我认为乐知提出的‘双层决策’思路是可行的基础。但在当前危机下,我们需要一个更灵活、更高效的临时决策机制,集中力量应对云隐的挑战。同时,我们必须立刻着手,系统地梳理、诠释并向外传递我们‘归处’的美学理念和文化价值,不能等到他们的论坛召开、标准确立,我们才被动回应。”
苏青瓷再次执起青瓷壶,为众人续上已微凉的茶汤。水温已不如初沸时滚烫,但茶香更显沉郁。她看着氤氲升起的水汽,缓缓道:“沸水冲淋,显其形,激其香;文火慢炖,方能出其味,凝其魂。云隐欲以烈火烹油之势定义标准,我们不妨以慢打快,深挖我们自己的‘魂’。”她目光扫过小军和周雯,“小军说的‘老祖宗的规矩’和‘土地的气味’,周雯担心的‘市场认可’,望舒指出的‘文化霸权’,乐知强调的‘主动发声’……这些,都是我们这壶茶里不可或缺的滋味。现在,需要的是把这不同的滋味融合起来,熬煮出独属于‘归处’的、无法被简单定义的茶汤。”
她放下茶壶,声音沉稳而有力:“我提议,立即成立一个‘文化话语权应对小组’,由望舒牵头,负责理论构建和对外阐释;乐知负责内容策划和传播;小军、周雯及其他匠人代表,负责提供最核心的创作支撑和案例;长安和我,负责资源协调和战略对接。在应对此次危机期间,此小组拥有跨部门协调和快速决策的权限。内部的治理结构细则,可在此过程中边应对、边完善。”
这个提议,像一道清晰的光,刺破了迷雾。它既回应了外部的紧迫威胁,又以实践的方式,为内部治理结构的探索提供了一个“战时”模板,将不同诉求的人整合到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之下。
贾长安率先表态:“我同意。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资源方面,我会全力保障。”
小军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的茫然被一种应战的决心取代:“好!他们要拼标准,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刻在木头里的魂!”
周雯也微微颔首:“我们需要让市场看到,什么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
秦望舒看着迅速达成共识的众人,心中那份因约稿而产生的摇摆彻底尘埃落定。她拿起手机,平静地回复了《文化研究季刊》的邮件,婉拒了此次约稿,并简要说明自己正投身于一项重要的文化实践。然后,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我会尽快拿出一套应对的理论框架初稿。”
会议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同仇敌忾与高效中结束。众人离去时,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却目标明确。
议事堂内只剩下苏青瓷和秦望舒。苏青瓷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道:“风暴要来了。”
秦望舒摩挲着那只釉色奇特的茶杯,紫红晕染在灯光下仿佛流动的血液。她低语回应:“也是淬火成钢之时。”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云隐”总部顶层的灯光同样亮如白昼。一场关于如何用“国际视野”重新定义,乃至收编东方美学的谋划,正悄然紧锣密鼓地展开。文化话语权的争夺战,硝烟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