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秋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疏淡而清晰的光斑。空气微凉,带着一夜沉淀后的清净。
如意已早早起身,手脚麻利地备好了热水与干净的巾帕。待崔?醒来,她便伺候他穿上那身象征五品官阶的深绯色章服,仔细抚平每一处褶皱,系好银带,挂上银鱼袋。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她的指尖偶尔掠过冰凉的银鱼袋,会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随即又迅速隐去,恢复成那个温顺能干的侍女。
“公子,早膳备好了。”如意轻声说道,引着崔?来到偏厅。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却精致的小菜,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粳米粥,还冒着丝丝热气。这是她根据崔?在南疆养成的、不喜过分油腻的口味特意准备的。
崔?坐下,刚拿起银箸,府邸大门外却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声,夹杂着车马停驻、人声交谈的动静,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周安,”他并未抬头,继续喝着粥,声音平静,“去看看,门外何事喧哗。”
老仆周安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回转,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又似好笑的神情,手中捧着一沓制作精美、颜色各异的拜帖。
“公子,”周安躬身道,“是京中一些家中有待字闺中小姐的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听闻公子您尚未婚配,又新晋显职,特派人送来拜帖,邀您过府饮宴,或是委婉表达结亲之意。”他将那厚厚一沓拜帖轻轻放在餐桌一角。
崔?目光扫过那摞帖子,最上面几封,落款皆是京中颇有声望的府邸。他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的极淡笑意。
一旁的如意掩口轻笑,眼波流转,看着崔?道:“公子如今是开封府尹,天子近臣,权知京畿,又这般年轻俊朗,才华横溢,学富五车。这般人物,莫说汴京城,便是放眼天下,又能找出几个来?那些人家闻风而动,也是情理之中。”她的话语带着几分自豪,几分打趣,将崔?夸得如同天上谪仙。
崔?闻言,终于忍不住摇头失笑,放下银箸,看了如意一眼:“你这丫头,何时也学会这般油嘴滑舌了?尽是些虚名浮誉,何足挂齿。”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打断之意。
他随手翻了翻那沓拜帖,便将其推到一边,对如意吩咐道:“这些应酬之事,暂且无需理会。你去告诉门外那些人,就说本官新履职,公务繁忙,无暇他顾,谢过各位好意。然后,你带上吉祥,再叫上周同、卢俊峰他们几个,今日得空,去市集采买些家中需用之物。这新宅空旷,许多用度都需添置。”
如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立刻盈盈一礼:“是,公子放心,如意晓得。”她明白,崔?将采买之事交给她,是对她能力的信任,也是让她真正开始掌管这新府邸内务的信号。她这个“崔府小管家”的身份,算是初步确立了。
早膳用毕,崔?起身。周安早已备好车驾。今日他并非直接去开封府衙,而是要以“户部员外郎”的寄禄官身份,前往户部衙门点卯应差,这也是制度所定。
车驾出了通济坊,沿着御街而行。清晨的汴京,褪去了夜市的浮华,显露出它作为帝国中枢的庄重与忙碌。官员的车轿、驿马匆匆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气息。
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隅,与气派威严的开封府衙相比,显得更为内敛、务实。青砖灰瓦,门庭不算特别宏伟,但进出之人皆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怀抱算盘或卷宗者居多,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无形的算盘珠碰撞声和铜钱味。
崔?的到来,在户部衙门内引起了一阵细微的涟漪。他身着深绯官袍,年轻得过分的面容与“户部员外郎”的职衔,以及更显赫的“权知开封府事”、“天章阁待制”的差遣贴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组合。引路的小吏态度恭敬中带着明显的谨慎,沿途遇到的户部官员,无论是同级还是上下级,在行礼寒暄时,目光中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打量。
那是一种混合着对“官家新宠”的表面客气,对“开封府尹”权势的隐隐忌惮,以及对其可能以户部官员身份深入查核账目、触及某些固有利益的深层防备。这种微妙的氛围,如同无声的暗流,在户部这座充斥着数字与规章的衙门里悄然涌动。每个人都维持着官场的礼节,但彼此心照不宣的疏离感,却比开封府那些或敬畏或敌视的目光,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点卯过后,崔?在属于自己的那间不算宽敞的廨房内坐下。案头已经堆放着一些需要员外郎过目的日常公文,多是各地州郡钱粮奏销的副本、部内往来文书等。他并未急于处理这些琐务,而是直接调阅了与开封府仓曹钱粮交接相关的户部存档副本。
凭借其特殊的双重身份,他有权直接查阅这些核心档案。库吏抬来的卷宗堆积起来,几乎占满了半间屋子,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账册特有的、混合着墨香与细微霉尘的气息。
他沉下心来,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开始在这些浩如烟海、密密麻麻的数字中,寻找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算盘珠的清脆声响,在廨房内单调地回荡,与窗外隐约传来的、部内其他官员处理公务的算盘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财政衙门的韵律。
时间悄然流逝。阳光透过窗格,在布满数字的账册上移动。
起初的核对,与在开封府初查时大致相符,表面平整,难寻破绽。然而,随着核查的深入,尤其是涉及到一些跨年度、多次转运交接的复杂账目时,一些在开封府单方面文书中被轻描淡写、或理由含糊核销的亏空、损耗,在户部存档的原始发运记录、沿途关卡勘合、以及最终核销批复的完整链条对照下,开始显现出令人不安的差异。
这些差异,单笔数目或许不算巨大,但出现的频率和模式,却隐隐指向某种并非偶然的规律。尤其是在几笔涉及淮南、江南西路漕粮,以及部分宫廷用炭、军马草料的大型采买转运项目中,核销的理由与原始凭证之间,存在着经不起反复推敲的模糊地带。而最终签署核销准予的笔迹,虽然经过多人流转,但崔?敏锐地注意到,有几份关键批文的下方,都隐约关联到一个名字——度支司某重要清吏司的郎中,郑司业。此人在户部多年,掌管度支具体事务,素以精于算计、深得判户部事包拯信重而着称,是部内实权派人物之一。线索至此,虽仍模糊,却已如同在浓雾中瞥见了一盏飘忽的灯火,指明了某个需要高度警惕的方向。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廨房外传来脚步声,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
“崔员外郎可在?包判官请您过签押房一叙。”门外是包拯身边长随的声音。
包拯,如今以龙图阁待制身份,判户部事,总揽户部要务,正是崔?在户部名义上的最高上司,也是他此行想要拜会的关键人物。
崔?合上账册,整理了一下衣冠:“请回复包判官,崔某即刻便到。”
他起身,走出堆满卷宗的廨房。户部廊庑深远,阳光只能照亮一半,另一半沉浸在阴凉之中。行走其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两旁廨房里投来的、各种含义复杂的目光。
包拯的签押房在户部院深处,陈设简朴,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包拯正伏案疾书,见崔?进来,放下笔,起身相迎。他面容刚毅,目光如电,虽已是朝廷重臣,眉宇间却依旧带着那份闻名朝野的、不容砂砾的刚正之气。
“皓月来了,坐。”包拯语气平和,并无上官的架子,直接以字相称,显出一份亲近与认可。
“包判官。”崔?拱手行礼,在客位坐下。
二人寒暄几句,便很快切入正题,谈及如今朝廷财用、漕运利弊、京城物价等实务。包拯对财政事务见解深刻,目光宏阔,且与崔?在许多问题上看法不谋而合,尤其是关于整顿漕运积弊、严核天下账籍的重要性。交谈中,包拯对崔?在邕州任上展现出的干练与魄力表示赞赏,也对他如今身兼数职、责任重大表示关切。
“京城之地,权贵云集,利益交织,较之邕州,更为复杂。”包拯意味深长地看着崔?,语气凝重,“开源节流,整顿积弊,乃国之要务,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皓月你年轻气盛,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亦需讲究策略,谋定而后动。若有难处,或察觉不妥之处,可随时来此与我商议。”
这番话,既是长辈对晚辈的提点,也透露出包拯对整顿财政的决心以及对崔?的期许。一种基于共同理念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离开包拯的签押房,已是午后。阳光斜照,将户部衙门的影子拉得很长。
崔?走在长长的廊下,心中思绪翻涌。户部半日,他不仅初步熟悉了环境,更重要的,是透过那些冰冷的数字,触摸到了潜藏于帝国财政肌体深处的蠹虫痕迹,以及与包拯建立了宝贵的联系。
然而,那指向郑司业乃至其背后可能更深势力的线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
他抬头,望向户部衙门那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略显压抑的屋檐一角,目光沉静。
算盘珠声依旧密集,但这声声脆响之下,掩盖的究竟是井然有序的国计民生,还是暗潮汹涌的贪渎与算计?
他需要更耐心,也需要更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