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不知何时悄然密了起来。不再是疏淡的马尾尘,而是织成了一张细密、冰冷的网,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汴梁城。雨水顺着鳞次栉比的屋瓦流淌,在檐角汇成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夜幕下的灯火,在这雨幕中变得朦胧、扭曲,如同醉汉惺忪的睡眼,映照着湿漉漉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模糊的人影。
汴京的夜,并未因雨水而沉寂,反而有种被压抑的、更加隐秘的喧嚣在暗处滋生。酒肆的喧闹被雨声包裹,显得遥远而沉闷;青楼的丝竹隔着水汽飘来,添了几分凄迷;深巷中偶尔传来的犬吠,或是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就在这雨声渐浓的夜色中,一匹快马,如同黑色的幽灵,踏破雨幕,自东角门疾驰而入。马蹄踏在积水的御街石板上,声音不再清脆,而是沉闷如擂鼓,溅起长长的、混浊的水线,打破了这被雨水包裹的相对宁静。马上的骑士浑身湿透,紧伏在马背上,一件黑色的披风被风雨鼓荡,如同绝望的翅膀。他低着头,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唯有怀中紧紧搂着的一本用油布勉强包裹的册子,棱角分明,颜色深得仿佛能滴出墨来,透着一股不祥的沉重。
快马并未奔向任何官署或显赫的府邸,而是拐入了一条偏僻、狭窄的暗巷。巷口悬挂的一盏昏黄灯笼,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光影乱颤。就在马蹄声消失在巷口深处的刹那,那盏灯笼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光影猛地一暗,复又亮起时,骑士与其坐骑的身影已彻底融入了前方的黑暗与雨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后,是另一重天地。空气潮湿阴冷,混杂着劣质烟草和紧张汗液的气味。一盏豆大的油灯,灯焰如鬼火般跳跃,将几个扭曲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疯了!你们简直是疯了!”一个压抑着极度惊怒的声音骤然响起,嘶哑而尖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这东西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没送出去?!那新来的府尹不是摆设!崔?!他已经盯上来了!邕州的事,永丰号的事一旦被他嗅到一丝味道,顺着藤摸上来,我们都得死!死无葬身之地!”
说话的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惨白如纸,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指向桌上那本刚从骑士怀中取出、仍在滴水的册子。
“可是大先生那边路不好走,雨又大,探子回报说各门盘查都严了……”另一个声音怯懦地回应,带着哭腔。
“严?再严也得送!”干瘦男人低吼,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现在!立刻!趁这雨还没停,趁天还没亮!骑最快的马,走最险的路!把它送到大先生手里!只有他才能决定下一步!快去!”
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夹杂着马蹄铁重新叩击石板的脆响,很快又被更大的雨声吞没。暗室重归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无止无境的雨声。那本湿透的册子静静躺在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每个人的神经。
秋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冲刷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体,仿佛要洗净一切痕迹,却又像是在无声地掩盖着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天色未明,雨势稍歇,但空气中弥漫的湿冷寒意,却愈发刺骨。连报晓的晨钟都还沉默着,汴梁城沉浸在一片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崔?却已起身。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如同一个寻常的文人学子,悄然从御赐的那座三进宅院的后门走出。周安老人睡眠浅,闻声想来伺候,被他用眼神轻轻制止。
庭院中,那几株梧桐树的叶子被夜雨打落大半,厚厚的、湿漉漉地铺了一地,颜色深黄黯淡,踩上去软绵绵的,无声无息。这景象,莫名地契合了他此刻的心境——表面平静接掌了京畿重地,脚下却踩着不知多少沉积的落叶与暗流,每一步都需谨慎。
周同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这个年轻的邕江军锐士,如今是他的贴身护卫,武功高强,心思缜密,眼神在暗夜中亮得惊人。
这次巡查,是崔?临时起意,未列入任何日程,也未告知府衙属官。他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触摸这座城池在权力交替时刻最真实、最细微的脉搏。
主仆二人融入尚未苏醒的街巷。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际微弱的曦光,滑溜溜的。早起的贩夫走卒已经开始忙碌,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担子,身影在朦胧的晨雾和未散的夜色中匆匆掠过,留下淡淡的炊烟和生计的味道。各种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变得格外清晰:远处漕河上隐隐传来的船工号子,不知哪家铺子卸门板的哐当声,更夫交接班时疲惫的交谈,还有深巷中传来的零星犬吠和婴儿啼哭。
崔?步履从容,看似随意,眉眼却微微低垂,仿佛在欣赏雨后的街景,实则耳廓微动,将周遭一切声响都纳入心中。贴近他的细雨,将许多原本模糊的声音放大、变得清晰:
—— 某家尚未开张的酒肆二楼,窗纸后传来压低的交谈,隐约能听到“新府尹”、“年轻”、“不知深浅”之类的字眼;
—— 一条岔巷深处,有极其轻微而迅捷的脚步声一闪而过,如同狸猫,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警惕;
—— 更远处,靠近汴河码头的方向,传来青龙帮看守地盘弟子粗声粗气的吆喝和相互打招呼的声音,带着江湖草莽特有的彪悍气息。
这些声音、气息、痕迹,如同无数条无形的丝线,从汴梁城的各个角落伸出,最终都隐隐指向某些特定的势力与人物。它们在崔?的脑海中交织、碰撞,初步勾勒出一张复杂而隐晦的势力图谱。
“大人,是要往青龙帮的码头那边去看看?”周同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崔?的耳根问道。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崔?注意力隐约指向的方向。
崔?没有立刻回答,脚步未停,目光却投向雨雾迷蒙的汴河方向。半晌,他才几不可闻地低语,像是在回答周同,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或许……是有人,正希望我往那个方向去。”
雨后的微风带着河水的腥气吹来,拂动他略显湿润的衣袂,却吹不散他眼中那一片沉静的深邃。那冷静,并非无知无畏,而是历经风波后淬炼出的、如同被风雨磨得极薄极利的剑锋,寒光内敛,却随时可以划破迷雾。
二人信步而行,不觉转入一条司巷。这巷子极窄,仿佛是被两侧高耸的封火墙硬生生挤出来的一道缝隙,终年难见阳光,地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雨水顺着长满霉斑的墙面不断滑落,在墙根汇成一道道细小却的溪流。
就在这逼仄、阴湿的巷子深处,一声带着惊惶与愤怒的清脆喝斥,骤然刺破了相对的寂静:
“放开她!”
那声音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却异常清亮坚定,如同浑浊雨夜里突然敲响的一串铜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崔?脚步微微一顿,周同立刻警觉地上前半步,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崔?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放轻脚步,沿着声音来源悄无声息地靠近。
巷子拐角处,一点昏黄的光晕从一盏悬挂在屋檐下的防雨油灯中散发出来,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地方。灯光边缘,光影模糊处,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却站得笔直的少年,正张开双臂,将一个吓得瑟瑟发抖、抱着绣篮的年轻绣娘护在身后。少年面对着的,是三个手持粗木棍、满脸横肉、一看便是市井泼皮的无赖。
“臭小子,哪个坊市的?活腻歪了敢管青龙帮的闲事?”为首的那个泼皮晃着手中的木棍,恶声恶气地骂道,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少年脸上。
那少年竟毫无惧色,反而将胸脯一挺,反手“唰”地一下将略显宽大的衣袖拂开,露出了腰间悬挂的一柄——竹剑。剑身虽为青竹所制,却打磨得光滑坚韧,在灯下泛着幽光。他睁大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眼神里混杂着倔强、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大声道:“欺负一个弱女子,你们还要不要脸?今日就让‘石榴大侠’来教教你们怎么做人!”
“石榴大侠?”三个泼皮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哪儿来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自称大侠?给我打!”
话音未落,第一根木棍已带着风声,劈头盖脸地朝少年砸来!这一棍势大力沉,若是砸实了,只怕筋骨立断!
然而,那少年身形灵动得超乎想象!他仿佛早已料到对方的动作,脚下如同踩了油滑的青苔,轻轻一错步,身形如柳絮般飘开,木棍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砸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与此同时,他竹剑并未出鞘,只是手腕一抖,用坚硬的剑鞘顺势一扫——
“啪!”
一声脆响!那根粗实的木棍竟应声而断,前半截飞出去老远,落在积水里。
“妈的!这小子会武功!”另外两个泼皮见状,脸色骤变,惊呼出声。
少年一招得手,更是意气风发,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雨水,下巴微扬,朗声道:“还打吗?要打,本大侠就陪你们三位好好玩玩!”语气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但他方才那干净利落、蕴含巧劲的身法,却绝非虚张声势。
崔?在暗影中静静看着,微微挑眉。周同在他身后极低声道:“大人,这少年步法轻灵,发力精准,避实击虚,像是名门正派的底子,而且火候不浅。”
“名门?”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目光再次落在那少年虽然稚气未脱却已见英挺的侧脸上,“这般年纪,如此身手是哪家的子弟?”
场中,那少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行侠仗义”,身形展动,竹剑或点或扫,虽未开刃,却将三个泼皮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他的剑法谈不上多么高深精妙,但基础极为扎实,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更难得的是临敌时机把握极准,显然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其中一个泼皮脚下踩到青苔,哎哟一声滑倒在地,泥水溅了一身,狼狈不堪。
少年见状,这才收势,转身看向那名惊魂未定的绣娘,语气放缓了些:“姑娘,你没受伤吧?以后他们若再来找麻烦,你就去报官!”说到“报官”二字,他自己先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又赶紧一本正经地补充道:“……要报,就报那种真正为民做主的好官!”
暗处的崔?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周同在一旁赶紧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那三个泼皮见讨不到便宜,互相使了个眼色,搀扶起摔倒的同伴,撂下几句狠话,便灰溜溜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
少年这才彻底放松下来,站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雨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滴落,划过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落在青竹剑鞘上,溅开细小的水珠,灯光下,竟有几分像是剑客斩杀敌人后剑刃滴落的血珠,平添了几分虚幻的煞气。
然而,就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时,一阵夜风卷着冰凉的雨丝,猛地从巷口灌入!油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霍然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崔?和周同藏身的阴影处!他握剑的手指瞬间收紧,身体微微弓起,如同一只受惊却随时准备扑击的幼豹,厉声喝道:
“谁在那里?!”
崔?知道已被发现,便不再隐匿。他缓缓从阴影中迈出一步。步伐很轻,落在湿滑的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仿佛他踏出的不是地面,而是某种无形的规则。这一步,让他整个人暴露在了摇曳的灯光下。
灯光勾勒出他清癯的面容,被雨水打湿的青布直裰紧贴着身形,更显颀长挺拔。水珠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滴在脚边的积水中,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他的目光平静无波,看向少年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审视,更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淡然。
“少侠好俊的身手。”崔?开口,声音不高,却在狭窄的巷子里清晰地回荡,压过了淅沥的雨声。
少年心头一紧,本能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眼前这人,看似文弱,但那份气度,那份深藏不露的威严,绝非寻常百姓甚至普通官吏所能拥有。他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滑退了半步,竹剑横在胸前,戒备地重复道:“你……你到底是谁?”
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乎掠过他手中的竹剑,掠过他略显急促的呼吸,掠过他强装镇定却掩不住青涩的眼眸。那目光,仿佛在瞬息间已将他从外到内看了个通透。半晌,崔?才轻轻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辨的玩味?
“石榴——这名字,倒很配你。”
少年闻言,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怔住,紧接着,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绯色:“你……你你……你听到了?!”
“嗯。”崔?淡淡应了一声。
“那……那是我自己随便起的!不行吗?不许笑!”少年又羞又恼,几乎要跳起来,握着竹剑的手都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崔?的嘴角,这次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并非嘲笑,而是一种仿佛在漫长寒冬的汴京,骤然看到一株不合时宜、却生机勃勃地绽放的石榴花般,带着些许意外和一丝难得的暖意。
少年被他这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更加窘迫,干脆把心一横,双手抱臂,努力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抬着下巴道:“哼!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越……呃……江湖人称‘石榴大侠’便是!你给本大侠记住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刚才的自我介绍不够有气势,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强调:“我家中排行十六!所以叫石榴!怎么了?!”
说完这番“豪言壮语”,他自己先觉得脸颊发烫,再也待不下去,狠狠瞪了崔?一眼,转身拔腿就跑,身影在湿滑的巷子里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雨巷深处的黑暗中,只留下一串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像一抹误入灰暗画卷的、鲜亮却仓促的红色墨点。
崔?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带来丝丝凉意,但他心中却莫名地浮起一句话,一句不知从何处看来、却在此刻无比契合的话——
「在这污浊的世道,有时,唯有这般不管不顾的愚蠢与天真,才是刺破黑暗的、最纯粹的光。」
他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地上那截被少年竹剑鞘扫断的木棍上。断口整齐,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击溃了对方,又未造成致命伤害。
“大人,这少年……”周同上前一步,低声询问,眼中带着探究。
崔?淡淡道:“无妨。日后,定然还会再见。”
“哦?大人何以如此肯定?”周同有些疑惑。
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脚尖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截断棍,看着它在积水中滚动,露出清晰的木质纹理。“因为,”他抬起眼,望向巷口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后依旧迷蒙的天空,语气笃定,“一把如此锋利、且不甘寂寞的剑,绝不会甘心永远藏于鞘中。这汴京城的水,够深,够浑,正好适合他这样的‘大侠’来搅动一番。”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向着与少年相反的方向走去。周同紧随其后。
而也就在他们转身离去不久,从汴河青龙帮码头的方向,顺风隐隐传来一声沉闷而悠长的梆子响。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不像寻常更夫所敲,反而更像是一种传递讯息的暗号。
崔?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正常,继续前行。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刹那,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雨,似乎又悄悄密了起来。夜色中的汴梁,像一个巨大的、充满秘密的活物,刚刚显露一角鳞爪,又迅速隐没回深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