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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月照寒襟 > 第12章 东窗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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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水。

偏房内,那盏小小的油灯,灯焰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天地,仿佛黑暗潮水中一座孤零零的礁石。陶承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两册从将作监案牍库“请”出来的厚重账本。账册的硬皮封面硌着他的胸口,沉甸甸的,不像纸张,倒像是两块烙着未知罪证的顽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本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将账本悄悄带走,这孤男寡女共处一院的尴尬境地,多待一刻都让他如坐针毡。然而,他刚欲起身,动作却猛地僵住。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絮语,如同春蚕食叶般,从隔壁正屋透过薄薄的板壁隐隐传来。

是苏娘子的声音。

那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初冬的第一场细雪,悄无声息地落在心尖上,带着一种能融化寒冰的暖意。

“乖……莫怕,娘在这儿呢,闭上眼睛,好好睡吧,娘的小心肝……”

语调绵长而安详,伴随着一下下轻柔的、富有节奏的拍抚声。接着,是孩童睡梦中无意识的咿呀咕哝声,似乎在母亲的安抚下,寻到了最安全的港湾,渐渐归于平静。只剩下那一下下规律的、充满怜爱的轻拍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固执地回荡着。

陶承良的脚步,就那样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工部衙门里,官员们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的倾轧算计、笑里藏刀,他见得多了。汴京城繁华似锦,却也藏污纳垢,人心的贪婪与狰狞,他并非一无所知。可此刻,在这间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偏房里,隔着一堵薄墙,听着一位靠针线活计艰难谋生的寡妇,用尽全身心的温柔哄着孩子入睡。这最简单、最质朴的人间烟火气,却像一柄无形而柔软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

一个纤弱的女子,一个稚嫩的孩子,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相依为命。她用那双本该只拈绣花针的手,撑起一个家,护着一份清白,也守护着孩子梦中那片小小的、不受侵扰的晴空。

“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陶承良心底溢出,消散在昏黄的灯光里。

灯火随着隔壁那轻柔的哼唱声微微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斑驳。他怕自己此刻起身弄出任何细微的响动,都会惊扰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安宁。最终,他放弃了离开的念头,重新缓缓滑坐回墙角,将怀里那两册烫手山芋般的账本用宽大的衣袖仔细掩好,藏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将它们与这个温暖的小世界彻底隔绝。

夜,在绣娘低柔的哼唱和孩童均匀的呼吸声中,一点点流淌。陶承良靠在冰冷的墙上,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眼皮越来越重,最终在摇曳的灯影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天光尚未大亮,窗外还是一片混沌的鱼肚白,远方的天际才刚透出一丝微弱的曦光。陶承良猛地从浅睡中惊醒,心脏狂跳,仿佛被冷水浇头。他下意识地摸向身旁——那两册硬皮账本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冰凉梆硬,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惊心动魄。

他像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腾地一下弹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夜行衣,就要推门逃离这是非之地。

然而,他的手刚触到门闩,目光却被小木桌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一碗冒着丝丝热气的稀饭,旁边还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他迟疑地走过去,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纸条展开。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带着女子特有的清婉,也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羞怯:

——“天寒露重,官人路上务必慢行。”

没有署名,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叮嘱,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陶承良一夜的惶恐与寒冷。他捏着纸条,耳朵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透,一直蔓延到脖颈,整个人像只被蒸熟了的螃蟹,僵在原地,张着嘴,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最终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慌里慌张地从贴身暗袋里摸出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又解下腰间挂着的一只自己闲暇时雕刻的、模样憨拙的竹根小兔子——那是他准备送给妹妹婉言的小玩意儿,此刻也顾不上了。接着,他又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舔了舔笔尖,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地写下几行字:

——“多谢娘子。大恩不知何以为报。陶某嘴笨,只会说谢谢。真的……谢谢。”

写完后,他自己看着都觉得蠢笨不堪,羞臊得恨不得把纸吞下去。可若是不留点什么,他又觉得于心难安。最终,他还是红着脸,把铜钱、竹兔和字条一起,小心翼翼地压在桌角,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使命。然后,他端起那碗还温热的稀饭,几乎是囫囵吞了下去,也尝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中。吃完,他像身后有厉鬼追赶一般,手忙脚乱地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门外尚未散尽的晨雾里,仓皇遁走。

清晨的汴京街头,薄雾如纱,尚未完全苏醒。早起的贩夫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开始占据街角,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早点摊传来的面食香气。陶承良怀里死死揣着那两本账册,一路狂奔,肥胖的身躯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跌跌撞撞,活像一只被猎鹰惊扰、慌不择路的肥硕山雀,险些撞翻两个挑着满担新米的早起老农,引来一阵不满的呵斥。

当他气喘如牛、面色煞白地冲进崔?御赐宅邸的前院时,崔?正在院中井边掬水洗漱。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陶承良几乎脱力的粗重喘息,两本厚实的账册被重重地拍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给……给你……拿、拿来了……!”陶承良双手撑膝,弯着腰,胸口剧烈起伏,话都说不利索,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崔?直起身,用布巾擦去脸上的水珠,看着眼前这位狼狈不堪的“功臣”,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担忧:“子安?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他看了一眼刚刚泛白的天色,“还弄成这副模样?”

“怕……怕迟了……你、你等得急……”陶承良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

崔?走近几步,仔细打量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灰败的脸色,语气沉了下来:“你昨夜一夜未睡?”

“睡了!睡了!”陶承良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猛地直起身子,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可那通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朵,却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羞赧。

崔?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伸手,用力拍了拍陶承良汗湿的肩膀,语气带着责备,更带着浓浓的关切:“子安!我让你相助,是借你一臂之力,不是让你去拼命!你这般模样,若是累垮了,叫我如何心安?”

陶承良想也不想,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语气异常坚决:“为崔兄办事,拼……拼点命算什么!值得!”这话脱口而出,没有半分虚假。

崔?闻言,心头猛地一暖,如同被冬日暖阳照透。他看着陶承良那双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知道此言发自肺腑。他再次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语气放缓:“快些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好好歇息片刻。若是这副尊容被工部的同僚,尤其是被侍郎大人瞧见,怕是要以为你昨夜不是去查账,而是去与人厮杀搏命了。”

陶承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那身滑稽的夜行衣,浑身汗臭,脸上恐怕还沾着夜里的尘土。他“哦”了一声,如梦初醒,也顾不上多礼,转身拔腿就跑,肥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巷口。

陶承良几乎是飞一般地冲回自己的宅院,手忙脚乱地扒掉那身汗湿的夜行衣,换上一身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官袍。冷水扑面,勉强驱散了一些疲惫,但心中的那根弦,却丝毫不敢放松。

他不敢多做停留,胡乱塞了几口冷点心,便又急匆匆地赶往工部衙门应卯。当他踩着点,气喘吁吁地跨过工部那高大门槛时,心脏依旧跳得像擂鼓一般。

刚过午门,踏入衙署前院,便察觉气氛有些异样。平日里此时应该各自散入廨房办公的同僚们,此刻却三三两两地聚在廊檐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好奇与些许不安的神情。

“……听说了吗?昨夜,案牍库出事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刻意压低,却难掩其中的兴奋。

“真的假的?哪个库?军器库还是将作监的库?”立刻有人凑上前追问。

“还能是哪个!就是将作监存放历年账册底档的那个核心库房!听说遭了贼了!”

“天爷!那里头可都是紧要的卷宗!尤其是火器司关联的采买、研制记录,那都是……”说话的人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失言,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谁说不是呢!偏偏就是昨夜值宿的那个老典吏说的,说听到里面有动静,带人冲进去一看,人影都没见着,就看到架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少了不少东西!那贼人来去如风,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火器司那边已经炸锅了!据说直接惊动了侍郎大人,下令严查!这可不是小事啊!”

人群议论得正热烈,唾沫横飞。陶承良提着装样子的公文卷,强作镇定,低着头想从人群边缘溜过去,却被一个平日相熟的同僚一把拉住。

“哎!承良!你来得正好!听说了吗?咱们将作监昨夜闹贼了!”那同僚一脸八卦,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陶承良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赶紧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茫然到极点的表情,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巴也张成了一个“o”型,活脱脱一个刚睡醒不知事的呆头鹅:“啊?昨夜?闹、闹贼?不、不会吧?咱们将作监……库房看管那么严,怎么会……”

那同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呀!平日里就跟块木头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昨晚可是出了天大的纰漏!”

“啊?天、天大的事?”陶承良继续装傻,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完了!完了!案牍库失窃……衙门已经知道了!还惊动了火器司和侍郎!那……那我怀里这两本账册……难道……难道就是那“失窃”的官物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他的天灵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背后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浸透了刚换上的官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让他如坠冰窟!

“承良,你……你脸色怎么这么白?跟见了鬼似的?”那同僚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啊?我……我?”陶承良猛地回过神,舌头都打了结,胡乱搪塞道,“没、没事!可能……可能是早上起猛了,有点头晕!对!头晕!我天生脸色就白!”他越说越乱,几乎语无伦次。

同僚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见他除了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外,倒也看不出别的,只当他是真被这消息吓到了,毕竟他素来胆小。便也不再深究,拉着他道:“行了行了,别愣着了,赶紧上值去吧,一会儿点卯迟了,又要挨训。”

陶承良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同僚半推半搡地跟着人群往衙署里面走。他低着头,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比皇城司晨钟还要响亮、还要沉重!

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如同绝望的哀鸣:

完了!全完了!

昨夜那不是偷……那是抢!是虎口夺食!是泼天的大罪!

我会不会被查出来?会不会被锁拿下狱?会不会……被问斩?!

然而,纵使内心已是天崩地裂,海啸滔天,他面上却不得不强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甚至带着几分怯懦的寻常模样,夹在一群议论纷纷的工部官吏中间,一步步,走向那深不见底、吉凶未卜的衙门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