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承良冒死送来那两册账本后的次日深夜。
崔?那座御赐宅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书房。窗外秋虫唧唧,更漏声残,汴京城的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大半,唯余天边一钩冷月,洒下清辉,无声地注视着这座庞大帝都的沉睡与某些角落的不眠。
书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两盏巨大的牛油烛台被点燃,粗大的烛焰稳定地燃烧着,吐出昏黄却足够明亮的光晕,将书房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照得纤毫毕现。案上,左右各堆着一摞账册,左边是崔?以开封府尹权限调来的、户部存档中关于军器制造拨款的明面记录,右边,则是陶承良昨夜拼死带出的、那两册来自将作监核心案牍库的秘账。
崔?与包拯,隔案对坐。
两人皆褪去了官袍,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包拯面容肃穆,如同刀劈斧凿的岩石,在烛光下更显刚毅冷峻,他指尖蘸墨,正在一张铺开的素笺上疾书,笔下字迹瘦硬通神,每一划都带着千钧之力。崔?则微微俯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左手缓缓翻阅着右边那本秘账,右手执一支朱笔,不时在旁边的白纸上记下几个关键词,或画下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他的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没有交谈,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摩擦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在寂静中弥漫。
账册内的记录,初看与寻常公文无异,皆是“某年某月某日,支取银钱若干,用于采购某料若干”的格式。但崔?与包拯皆非常人,一个心细如发,洞察入微;一个经验老辣,熟知官场百态。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看这里,”崔?用朱笔点着秘账上一行记录,“庆历五年十月,支钱三千贯,购‘青料’五百石,用于火器司试制。” 他抬起头,看向包拯,眼神冰冷,“户部对应存档中,此项记为‘购上等硝石五百石’。这‘青料’何解?”
包拯放下笔,取过旁边一册崔?早已备好的、关于各地物产及市井行话的杂录,快速翻阅,片刻后,指尖停在某一页,沉声道:“东南沿海私盐贩运,乃至民间劣质火药作坊,常以颜色晦暗、杂质极多的次等硝石,称为‘青料’或‘灰料’,价不及上等硝石三成。”
崔?眼中寒光一闪,朱笔在“青料”二字上重重一圈!
继续往下。又一笔记录:“支钱五千贯,购‘红货’两百件,补给京畿武库。” 对应户部存档为“购精铁枪头两百件”。
“‘红货’……”包拯沉吟,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卷宗,那是皇城司密报中关于汴京黑市交易的零星信息,“黑市之中,有将未经充分锻打、易脆易折的劣质铁器,称为‘红货’,取其铁锈之色,亦暗喻‘见血即红’之不祥。”
朱笔再次落下!又一个圈!
“软木”替代了应是的硬木,“潮砂”顶替了干燥的火药填充用砂,“陈胶”冒充新熬的筋胶……种种看似寻常无奇的物料名称,在两人抽丝剥茧般的对照和联想下,逐渐显露出其狰狞的本来面目——它们是一套精心设计、用于掩人耳目的暗语系统!每一处改动,都意味着巨额的差价被悄然吞噬,更意味着流向军队、关乎将士性命的军械质量,被打了致命的折扣
随着破译的深入,一条触目惊心的贪腐链条,如同隐藏在黑暗沼泽下的巨鳄,缓缓浮出水面。
秘账清晰显示,近两年来,仅火器司及关联甲仗局,就有超过数十万贯的专项制造经费,被以这种“以次充好”的方式层层盘剥。采购账面上记录的是上等物料的价格,实际入库的却是廉价数倍的劣等货色。中间的巨额差价,并未消失,而是通过一系列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账目腾挪,被转入数个名不见经传、查无实据的“商号”名下。这些商号,如同幽灵,只在账册上存在,在现实中却无迹可寻。
然而,更令人心悸的发现还在后面。
在秘账的最后一卷,有几笔记录极为隐晦,不再使用暗语,而是直接标注了物品种类及数量,但其流向却极其诡异!
“弩机核心构件(损)五十套,依例交由‘青龙码头’处置。”
“淘汰甲片(废)三百副,运抵‘城南货栈’。”
“受潮火药原料(不可用)二十石,移交‘漕帮丙字仓’。”
记录旁,还有一个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墨点记号。
“青龙码头”、“城南货栈”、“漕帮丙字仓”……这些地名,崔?与包拯都再熟悉不过——它们都是青龙帮实际控制的产业或地盘!所谓“损毁”、“报废”、“不可用”的军械和火药原料,竟然被堂而皇之地交由一个江湖帮会“处置”?
“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销毁废料。”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青龙帮盘踞漕运,手眼通天,但绝无资格处置军器,哪怕是废料!这其中必有蹊跷!”
包拯面色铁青,指着那墨点记号:“皓月你看,凡有此记号之记录,其最终核销批复的笔迹,虽经多人转手,但其运笔转折间的习惯,与张谦平日批阅公文的笔迹,有七分神似!”
所有线索,在此刻汇聚成一股冰冷的寒流,直冲顶门!
挪用巨款,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这已是泼天大罪!而将制式军械核心部件、乃至火药此等军中严控之物,通过青龙帮此等江湖势力秘密运出汴京,这背后所图,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是走私资敌?是蓄养私兵?还是有更大的惊天阴谋?
烛火摇曳,将两人凝重无比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所有的资金流向,无论前期经过多少层伪装和转移,其最终完成核销、准予支取或“处置”的审批环节,笔迹或直接、或间接,都清晰地指向同一个人——度支副使,张谦!而他掌控下的那几个度支司关键清吏司,正是完成这些账目腾挪、掩盖资金真实去向的关键节点!
证据链,已然清晰!张谦,这只笑面虎,不仅是贪腐集团的核心人物,更可能深度参与了这桩涉及军国重器、意图叵测的弥天大案!
崔?缓缓合上账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屋宇,直刺那座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张谦的府邸。
“皓月,”包拯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此事已非寻常贪墨。牵涉之广,图谋之深,恐已动摇国本。你我手中证据,虽可指向张谦,但其背后是否还有他人?青龙帮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那些军械火药,最终流向了何处?这一切,尚是迷雾重重。”
崔?沉默片刻,缓缓道:“证据已有,然扳倒张谦易,揪出其背后黑手、斩断这条毒瘤难。需谋定而后动,一击必中!”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
翌日,工部衙门。陶承良坐在自己的廨房里,面前摊开着一卷永远也看不完的公文,眼神却空洞地落在窗外。
他整日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同僚们关于案牍库失窃的议论,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每一次听到,都让他心惊肉跳,背脊发凉。他强迫自己埋头案牍,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却总在不经意间,幻化成一盏昏黄的油灯,灯下,是一张温婉清丽、带着些许惊惶却更多是善良的面容。
苏雪雁。
哄孩子入睡时那轻柔如落雪的声音;递过那碗温热稀饭时指尖的微凉;还有那句“我信你”时,眼中清澈而坚定的光芒。
“他奶奶的”陶承良猛地甩了甩头,低声咒骂了一句,想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驱散。可那影像却如同在他脑子里扎了根,越是抗拒,越是清晰。
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胖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懊恼。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小爷我,这他娘的是不是真的着了什么道了?”
着了吗?
或许是着了那深夜一盏孤灯的道。
着了那一声温柔絮语的道。
着了那于风雨飘摇中,独自坚韧地活出一片干净天地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