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之位的剥夺,如同卸下了赵朔身上最沉重也最耀眼的一层铠甲。赵府的大门依旧紧闭,门庭愈发冷落,连那些监视的目光,似乎也因为目标的“失势”而变得懈怠了几分。新绛的权贵们仿佛集体失忆,再无人提及那位曾权倾朝野的赵孟,转而开始揣摩新任代理元帅栾书的心思,以及如何向势头正盛的郤克靠拢。
府内,赵朔的生活似乎更加沉寂。他每日依旧在家庙、书房、庭院之间三点一线,只是待在书房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只有老管家赵忠按时送去简单的饭食,偶尔能瞥见书桌上摊开着并非兵书的简牍,有时是刑律,有时是各地物产志,甚至还有一些晦涩的工匠图谱。赵朔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暗流在深潭之下涌动。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新绛城头,细碎的雪沫开始随风飘洒,预示着今冬第一场大雪的来临。赵朔正临窗而立,看着庭院中逐渐染上白霜的枯草,目光幽远,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府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连日来的寂静。老管家赵忠警惕地透过门缝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名身披黑色斗篷、风尘仆仆的汉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身后还跟着两辆覆盖着厚厚苫布的辎车,几名同样装扮的精悍护卫默立左右。
“何人?”赵忠隔着门板沉声问道,手已经按在了门闩旁的短棍上。
门外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痕迹、却目光炯炯的脸庞,压低声音道:“故人来访,请禀报赵孟,就说‘东海贩盐的猗顿’求见。”
猗顿?赵忠一愣,他隐约记得这是个名满天下的巨商,以经营河东盐池起家,富可敌国,但与主上似乎并无深交,此时来访,意欲何为?他不敢怠慢,连忙入内禀报。
书房内,赵朔听到“猗顿”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恢复了平静。“请他到偏厅相见。”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惊动外人。”
偏厅内,炭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猗顿解下斗篷,露出一身看似普通、实则用料极考究的锦袍。他年纪约莫四十许,面容精干,眼神灵动而谨慎,对着走进来的赵朔,恭敬地长揖到地:“草民猗顿,拜见赵孟。冒昧来访,还望赵孟恕罪。”
赵朔虚扶一下,澹澹道:“猗顿先生乃天下巨贾,名动诸侯,何故如此多礼?请坐。”他目光扫过猗顿,看似随意地问道:“先生不在河东经营盐利,何以在这风雪天,来到我这落魄之门?”
猗顿并未立刻入座,而是再次躬身,语气诚恳:“赵孟此言,折煞草民了。世人或可见风使舵,猗顿却不敢忘本。当年猗顿微末之时,贩盐遇阻,若非赵氏封邑行个方便,焉有猗顿今日?此恩一直未敢忘怀。”
他这话半真半假。赵氏势力庞大,其封邑官员行个方便或许有之,但上升到赵朔本人对他有恩,则明显是套近乎的说辞。赵朔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听着。
猗顿继续道:“近日闻听赵孟……偶遇困境,猗顿心中难安。知赵孟高义,必不肯受金玉之赠。故特备些许俗物,或可聊解燃眉之急,略尽绵薄之心。”说着,他拍了拍手。
偏厅门打开,几名护卫抬着两个沉甸甸的木箱进来,打开箱盖。一箱是码放整齐、色泽深沉的秦地铁皮,另一箱则是亮闪闪的、未经冶炼的铜矿石,皆是当时铸造兵甲、货币的紧要战略物资!
“此乃猗顿行商所得,些许铁石铜料,不成敬意,望赵孟笑纳,用于抚恤将士、修缮武备,或作他用,皆由赵孟定夺。”猗顿说得轻描澹写,但这两箱东西的价值,远超同等重量的黄金!尤其是在赵朔刚刚散尽家财抚恤军属、又被剥夺了官方资源渠道的当口,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赵朔的目光在那两箱物资上停留片刻,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但并非惊喜,而是更深沉的审视。“猗顿先生,厚礼太重了。朔如今乃待罪之身,恐受之有愧,亦恐连累先生。”
猗顿连忙道:“赵孟放心!此乃正常商货往来,账目清晰,来源正当,绝无把柄可抓。猗顿一介商贾,只知报恩,不问其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况且,如今这世道,多条门路,总是好的。猗顿别无所长,唯有些许资财与行商网络,或可……为赵孟效些犬马之劳。”
这话,几乎已经是赤裸裸的投诚和寻求庇护了。商人地位虽低,但掌握着巨大的财富和流通渠道。猗顿此举,无疑是看好赵朔乃至赵氏的潜力,进行的一场政治投资。
赵朔沉默了片刻。他需要这些资源,更需要猗顿背后那张庞大的商业情报网。但他更清楚,接受猗顿,就意味着将商业势力引入赵氏的政治博弈中,利弊皆存。
“先生高义,朔,铭记于心。”赵朔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既然如此,这些‘商货’,我便收下了。按市价折算,日后……”
“赵孟切莫如此!”猗顿打断道,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此乃心意,岂能论价?若赵孟过意不去,他日猗顿商队行经赵氏之地时,能得些许照拂,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这就是要建立长期、稳固的互利关系了。
赵朔点了点头,不再推辞。他请猗顿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薄酒。“风雪阻路,先生不妨稍作歇息,饮杯水酒驱寒。”
两人对饮一杯,气氛不再如初时那般疏离。赵朔看似随意地问起了一些各地物产、商贸路线、乃至各国风俗人情。猗顿则知无不言,将他行商天下的见闻,尤其是各国权贵的喜好、内部的矛盾、边境的虚实,娓娓道来。这些信息,对于困守府中的赵朔而言,无异于打开了窥探外界的窗户。
窗外,雪越下越大,渐渐将庭院染成一片素白。偏厅内,炭火噼啪,酒温话暖,一场关乎财富、情报与未来权力的暗盟,就在这风雪交加的午后,悄然缔结。
送走猗顿后,赵朔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雪。猗顿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这不仅仅是物资的补充,更是一个信号——在这新绛城内,依旧有人看好他赵朔,愿意在他低谷时投资。
“忠叔,”赵朔轻声吩咐,“将东西妥善收好,铁料交给可靠的人,寻僻静处秘密打制些……农具。铜料暂且封存。”
“老奴明白。”赵忠心领神会,所谓“农具”,自然另有所指。
赵朔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
“风雪虽寒,终有尽时。”他低声自语,眼中那簇幽深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加勐烈了些,“郤克……你且看着,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