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顿送来的铁料和铜璞,如同给干涸的田地注入了一股暗流。在老管家赵忠的精心安排下,这些物资被分批秘密运出府邸,通过极其可靠的渠道,送往赵氏势力根深蒂固的邯郸等地。在那里,自有忠于赵氏的工匠,在远离官府的庄园或矿山深处,将这些“硬通货”转化为未来可能需要的“爪牙”。府内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沉寂,但一种隐秘的活力,正在这沉寂之下悄然复苏。
雪后初霁,冬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庭院未化的积雪上,反射着清冷的光。赵朔坐在书房窗下,面前摊开着一卷记录晋国刑律的简牍,目光却并未聚焦其上。他在等,等一个来自远方的消息。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赵忠捧着一卷用普通麻布包裹的简牍,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主上,邯郸来的‘家书’。”赵忠将简牍呈上,低声道,“是午少爷派人日夜兼程送来的。”
赵朔接过简牍,入手微沉。他挥了挥手,赵忠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守在门外。赵朔解开麻布,露出里面略显粗糙的木牍。上面的字迹是邯郸赵午的亲笔,用的是赵氏内部约定的一些隐语,即便被截获,也只会被当作寻常的家常问候与封地事务汇报。
然而,在赵朔眼中,这些看似平常的文字,却勾勒出了一副危机四伏的图景。
“家书”的前半部分,赵午例行公事般地汇报了邯郸封地的收成、仓廪储备、冬防安排等事宜。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谨小慎微。但到了后半部分,笔锋陡然一转。
“……近闻新绛多事,侄心甚忧。然封地之内,亦颇不宁静。去岁秋赋,早有定数,已按时足额上缴国库。然月前,忽有自称‘司赋下大夫’者至,携郤氏门客数人,言称核查账目,挑剔不已,指仓廪所储与账册略有出入,疑有隐漏,言辞颇多威吓之意。”
“又,邯郸治下铁矿、工坊,向由家臣经营,产出皆按例分配。今有工坊匠首被暗中接触,许以重利,欲探询冶炼秘法及产出明细,其背后似有郤氏影子。”
“更有甚者,封地边境,近来多有身份不明之游侠儿聚集,虽未生事,然窥探之意明显,恐非良善。侄已严令部曲加强戒备,然恐其寻衅滋事,制造事端,届时‘疏于管教’、‘纵容私斗’之罪,恐难避免……”
赵朔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郤克的手,果然伸得又长又快。核查赋税、窥探工坊、煽动匠人、派遣游侠制造事端……这一套组合拳,目的明确,就是要从经济、技术、治安等多个层面,找到邯郸赵氏的错处,哪怕只是微小的瑕疵,也可以被无限放大,成为攻击他赵朔乃至整个赵氏的借口。一旦邯郸出事,他这位刚刚被免职软禁的前元帅,必然难逃“纵容家臣”、“图谋不轨”的指控。
“家书”的最后,附着另一份更短的密报,字迹刚勐,是范鞅的手笔。内容更为直接:
“奉主上命,已安抵邯郸,一切顺利。‘货物’(指秘密转移的‘武卒’骨干)已分批安置于各处庄园、矿场,伪装为农户、工匠,日常操练未辍,骨干无损,士气可用,唯缺甲胄利器。邯郸午处压力日增,游侠儿中疑混有郤氏死士,恐欲行刺杀或制造暴乱,栽赃陷害。鞅已暗中布置,严加防范,然敌暗我明,需早作决断。另,闻郤克似与宫中某宠妃亲属往来密切,意图不明。”
范鞅的密报,证实了赵午的担忧,并且点出了更具体的危险——刺杀与栽赃。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武卒”的火种保存了下来。但“缺甲胄利器”点出了当前的困境,猗顿送来的铁料铜璞,正是解了燃眉之急,但将其打造成合格的军械,还需要时间和绝对保密的环境。而郤克与宫中宠妃的关联,更是一个需要警惕的新动向。
赵朔将“家书”凑近炭火盆,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木牍,化为灰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寒光凛冽。
郤克的进攻,比他预想的还要迅勐和无所不用其极。这已经超出了朝堂政斗的范畴,开始动用核查、间谍、甚至可能包括刺杀在内的阴暗手段。这说明郤克急于在他赵朔彻底站稳脚跟前,将其势力连根拔起。
不能再被动防守了。
赵朔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炭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片刻后,他停下脚步,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忠叔。”
守在门外的赵忠立刻推门而入。
“准备笔墨。”赵朔沉声道,“另外,让韩大夫设法,将他之前查到关于郤克家族侵占公田、其子侄在地方纵奴行凶的那些‘趣闻’,‘不经意’地透露给栾书的人知道。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下面人抱怨时流传出去的。”
韩厥之前暗中收集了不少郤克一党的黑材料,但一直引而不发。此刻抛出一些不算致命但足以恶心人的边角料给栾书,是为了搅浑水,让栾书意识到郤克的贪婪和跋扈,从而在未来的博弈中,可能更倾向于制衡郤克,而非落井下石。
“老奴明白。”赵忠应道,随即又低声问,“那邯郸那边……”
赵朔走到书案前,铺开新的木牍,一边研磨,一边冷声道:“回复赵午:赋税账目,任凭核查,但需有司正式文书及第三方见证,严防其伪造证据。工坊匠人,许以重利,稳定人心,秘法绝不外泄。至于那些游侠儿……”他顿了顿,笔下已经开始书写,用的是只有赵午和范鞅能看懂的密语。
“告诉范鞅,让他挑选机警可靠的‘武卒’老兵,扮作邯郸本地游侠或佣工,反向渗透,摸清那些人的底细和据点。若对方只是窥探,暂且忍耐监视。若对方敢先动手,无论是刺杀还是制造暴乱……”赵朔笔下用力,字迹透出一股杀伐之气,“准他……便宜行事!务必抓几个活口,撬开他们的嘴!但要做得干净,像是地方治安事件,或是……黑吃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要栽赃,我便让你的人有来无回,甚至反咬一口!
赵忠心中一凛,知道主上这是要开始反击了,虽然这反击依旧隐藏在暗处。“是,主上!老奴这就去安排。”
赵朔迅速写好了回信,用火漆封好,交给赵忠。“用最快最隐秘的渠道送出去。”
看着赵忠离去的背影,赵朔重新坐回窗边。冬日的阳光依旧清冷,但他的心却不再冰冷。被动挨打,从来不是他的风格。郤克在朝堂上、在地方上步步紧逼,那他就在这无形的战场上,斩断其伸过来的黑手。
“你想让我赵氏变成砧板上的鱼肉,”赵朔望着庭院积雪上偶尔掠过的鸟影,低声自语,“我却要让你知道,即便是困于浅滩的蛟龙,也仍有翻江倒海之能。这第一回合,就从邯郸开始吧。”
新绛的暗斗,随着这封来自邯郸的“家书”,悄然升级。一场围绕着邯郸、在阴影中进行的较量,即将拉开序幕。而这场较量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新绛朝堂上那脆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