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鞅押送的“礼物”,比赵朔预计的还要早一日抵达了新绛外围。
连日北风带来的严寒,迫使押送的队伍不得不加快行程,同时也让许多原本可能存在的关卡巡查变得松懈。三支伪装成商队、镖队和流民的队伍,在经历了数次有惊无险的绕行和隐蔽后,于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悄然汇聚在城西三十里外那处早已废弃的狄人山寨。
山寨残破不堪,半埋于积雪之中,只有几处相对完好的石屋还能勉强遮蔽风雪。范鞅亲自检查了带回的三名活口和那些至关重要的供词、信物——包括郤氏死士的身份符牌、与郤氏秘密联系的半片玉珏、以及用特殊药水书写在羊皮上、画押确认的详细口供。人犯被堵住嘴,分开捆绑看守在冰冷的石屋内,由最可靠的武卒老兵日夜轮值。
“主上那边,可有新的指示?”范鞅搓着冻得发僵的手,问刚刚从新绛潜行出来的赵府信使。信使是赵忠精心挑选的年轻家仆,机警敏捷,熟悉城外小路。
“忠叔让我传话,新绛城内近日风波诡谲,楚国使者已至,郤克动作频频,似有急迫之意。栾书居中平衡,但局势紧绷。主上命你等在此隐蔽待命,未经允许,绝不可暴露,更不可入城。需耐心等待最佳时机。”信使压低声音,将赵府内外的紧张态势简要说了一遍。
范鞅眉头紧锁:“郤克急着下手?楚使又来搅局……主上安危……”
“主上自有安排。”信使道,“主上说,郤克越是急切,破绽便越多。楚使的到来,虽增变数,亦可能成为契机。让你们在此忍耐,保持战力,便是最重要的后手。一旦城内信号发出,或许需要你们雷霆一击。”
范鞅重重点头:“我明白了。告诉主上和忠叔,鞅与弟兄们在此,枕戈待旦,随时听候调遣!人犯与证物,万无一失!”
信使匆匆吃了点干粮,裹紧皮袄,又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范鞅站在破败的山寨墙头,望向新绛方向,只见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风雪的呼啸声。但他心中却燃着一团火,他知道,自己手中掌握的,很可能是一把能刺穿郤克心脏的利刃,也是主上绝地反击的关键。
“兄弟们,再忍耐些时日。”他回身对守护在石屋内外、虽衣衫褴褛却目光坚毅的武卒老兵们低声道,“主上正在为我们,也为赵氏,搏一个未来。我们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刀,看好这些人,等待那一声号令!”
老兵们沉默地点头,眼中没有畏惧,只有历经血火淬炼后的沉静与忠诚。风雪拍打着残垣断壁,将这处小小的据点与外界彻底隔绝。
同一场风雪,也笼罩着新绛城。
夜色深沉,雪片如絮,将街巷屋顶染成一片素白。这样的天气,连更夫都缩着脖子,匆匆敲过梆子便躲回角落避寒,巡城的士卒也多半寻了背风处偷闲。整座城市仿佛陷入了一种被风雪包裹的沉寂。
然而,晋侯馆内,楚使屈荡的房间,灯烛却一直亮到深夜。
屈荡并未就寝,而是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炭火盆边,仔细阅读着今日细作汇总来的最新情报。情报显示,郤克那边似乎加紧了针对赵朔的动作,不仅流言升级,甚至开始出现一些“目击”赵府与“不明身份者”接触的所谓“证人”传闻。而赵府那边,依旧闭门不出,但采买频率似乎略有增加,且下人之间隐隐有一种外松内紧的气氛。
“郤克这是要狗急跳墙了?”屈荡放下绢帛,沉吟道,“制造人证……这一步若成,杀伤力极大。赵朔恐怕很难自辩。除非……他能拿出更有力的反证,或者,能证明这些‘人证’本身有问题。”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涌入。“赵朔,你会如何应对呢?坐以待毙,可不是枭雄所为。”他隐约觉得,赵朔的沉默,并非无力,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节奏特殊,是他与心腹细作约定的暗号。
“进来。”
一名浑身落满雪花、仿佛刚从冰窖里爬出来的汉子闪身而入,迅速关好房门。他脱下兜帽,露出冻得发青的脸,正是负责外围探查的头目之一。
“连尹,有异常情况。”细作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
“讲。”
“约一个时辰前,风雪正大时,我们监视赵府的一个暗哨回报,发现有人从赵府侧门附近的一处隐蔽狗洞钻出,形迹极为可疑。此人穿着厚重皮袄,遮住头脸,身手矫健,在风雪掩护下,专挑偏僻小巷疾行。我们的人远远尾随,发现他最终的目的地,并非城内任何一处宅邸或商铺,而是……南城墙下一段早已废弃、被积雪和杂物堵塞的泄水涵洞!”
屈荡眼神一凝:“涵洞?他去那里做什么?接头?还是藏匿东西?”
“不像接头,那里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远远看见那人在涵洞深处摸索了片刻,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用积雪和碎石匆忙掩盖,随即迅速原路返回,消失在了风雪中。我们的人等那人走远后,冒险上前探查,在掩盖处挖出了一个防水的油布包裹!”
屈荡勐地转身:“包裹里是什么?”
细作从怀中掏出一个同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约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双手呈上:“就是此物。我们未敢擅动,直接带回。”
屈荡接过,入手微沉。他走到灯下,小心地解开油布。里面是一个制作颇为精巧的扁平木盒,盒盖上没有任何标记。他轻轻打开盒盖。
盒内衬着柔软的丝绸,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佩。
玉佩质地温润,呈青白色,凋工精湛,纹饰是典型的晋国贵族喜爱的云雷虺龙纹。但让屈荡瞳孔骤然收缩的是,玉佩的中央,刻着一个清晰的篆字——
“郤”。
玉佩旁边,还有一小卷用极细的丝线捆扎的绢帛。屈荡屏住呼吸,轻轻展开绢帛。上面的字迹很小,用的是晋国通用的文字,内容却让他心头剧震:
“郤氏构陷,证据已备。城外三十里,狄寨。速。”
没有落款,没有称谓,只有这寥寥十余字。字迹略显仓促,但笔画有力。
屈荡握着绢帛和玉佩,手指微微有些发凉,随即,一股灼热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而起。
这枚刻着“郤”字的玉佩,显然是某种信物或身份标识。而这纸条上的信息,更是石破天惊!“郤氏构陷,证据已备”——这直接印证了他对郤克正在编织罪名陷害赵朔的猜测!而“城外三十里,狄寨。速。”则指明了证据存放的地点和紧迫性。
这是赵朔的反击!而且,是以一种极其隐秘、极其大胆的方式,将反击的线索和初步证据,送到了他这位“敌国”使者的面前!
赵朔想干什么?借他楚使之手,揭露郤克的阴谋?还是想与他做一个交易?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针对他屈荡的陷阱?
无数念头在屈荡脑中飞转。他迅速冷静下来,仔细审视这枚玉佩和纸条。玉佩不似新刻,边角有自然磨损的包浆,应是常年佩戴或把玩之物,刻字风格也与晋国贵族习惯相符,不似临时伪造。纸条上的字迹和用语,也符合紧急情况下传递密信的特征。
更重要的是,这条信息的内容,与他多日来观察和收集到的情报高度吻合。郤克确实在积极构陷赵朔,而赵朔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将反击的证据通过这种隐秘方式,传递给一个理论上与晋国内斗无关、却又拥有一定影响力和行动自由的外国使者,虽然冒险,却是一招奇兵!因为屈荡有足够的动机去“发现”和“利用”这些证据来打击晋国,同时又不会像晋国内部人士那样受到严格的监视和制约。
“赵朔啊赵朔,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屈荡将玉佩和纸条重新包好,紧紧握在手中,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这是把刀递到了我手里,让我去替你砍向郤克。而无论这一刀结果如何,晋国内部都会更乱,对我楚国都有利……好算计!”
他看向那名细作:“发现此物和跟踪那人的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属下和那名跟踪的弟兄。属下已严令其守口如瓶。”
“很好。”屈荡点头,“此事列为绝密,不得再对任何人提起。那名跟踪的弟兄,给他重赏,让他暂时离开新绛,去别处办差,避避风头。”
“诺。”
细作离去后,屈荡独自在房中踱步。风雪拍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面临一个抉择:是装作不知,将玉佩和纸条悄悄处理掉,继续作壁上观?还是按照纸条上的提示,去城外狄寨探查一番?或者,更进一步,利用这个信息,做点什么?
装作不知,最为稳妥,但可能错过一个深入了解晋国内幕、甚至直接影响其政局的天赐良机。去狄寨探查,风险极大,那很可能是个陷阱,或者至少是赵朔精心布置的一环,一旦涉入过深,恐难脱身。但诱惑同样巨大——如果那里真的有郤克构陷赵朔的实证,那么他就掌握了一个足以搅动晋国朝堂风云的利器。
思虑再三,屈荡眼中决断之色渐浓。
“如此有趣的局面,岂能错过?”他低声自语,“赵朔想借刀,我便去看看这把刀是否锋利,又如何用法。至于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决定,不亲自冒险去狄寨,但可以派遣最精干、最可靠的心腹,伪装成猎户或行商,以探查地形、躲避风雪为名,前往狄寨附近进行侦察,确认那里是否真的有人埋伏或有特殊动静。同时,他要利用手中的这枚玉佩和纸条信息,进行下一步的谋划。
“或许,该让郤克知道,他的对手,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已经抓住了他的尾巴。”屈荡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绢帛,开始书写。不是写给任何人,而是写下自己的一些分析和后续行动方略。他要将今晚得到的这个意外“礼物”,转化为对楚国最有利的筹码。
窗外,风雪依旧。新绛城在这风雪夜里沉沉睡着,唯有少数几处地方的灯火,彻夜不熄,照亮着暗流之下,越发惊心动魄的博弈。赵朔掷出的第一颗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而这涟漪,正迅速扩散,即将演变成冲击堤岸的浪涛。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风雪与暗夜中,悄然滑向未知的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