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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烽火诸侯:春秋与战国 > 第214章 栾书的平衡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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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绛城在一种微妙的紧绷中迎来了楚使觐见的日子。按照晋景公和栾书商定的仪程,这场会见被安排在宫城正殿举行,规格适中,既不失大国体面,也不过分隆重,透着一股审慎的疏离感。

大殿之上,晋景公端坐君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左右两侧,卿大夫依次列坐。赵朔被软禁未至,其位置空置,颇有些刺眼。郤克坐在前列,腰背挺直,目光炯炯,不时扫过对面楚使的位置,又用余光瞥向那空着的席位,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韩厥眉头微蹙,正襟危坐。栾书则居于文臣首位,气度沉稳,目光平视,仿佛殿中一切波澜都与他无关。

楚使屈荡身着楚国礼服,在礼官唱引下,趋步入殿,依礼拜见,呈上国书与礼单。言辞恭谨,礼仪周全,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一丝荆楚之地特有的矜持与傲气。

晋景公澹澹应了,命人接过国书,说了些“晋楚虽有兵戈,然使节往来,礼不可废”的场面话。屈荡则代表楚王,表达了对鄢陵之战“不幸冲突”的遗憾,以及对未来两国关系“审慎乐观”的期望,言语中暗含机锋,既承认现状,又不失楚国的尊严。

正式的朝见礼仪过后,便是相对轻松的宴飨环节。酒肴陈列,钟磬轻鸣,但气氛依旧凝滞。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

屈荡主动举爵,向晋景公敬酒,祝词中提到了“晋有英主,楚有明君,各安其土,共保太平”之类的套话。随即,他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感慨道:“外臣此次北上,沿途见晋国山川壮丽,城池坚固,甲兵精良,果然是大国气象。尤其是贵国郤大夫,英武过人,威名远播,我在楚国亦有所闻。还有赵……”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失言,目光迅速掠过那个空位,露出一丝“恍然”和“尴尬”,随即改口道,“……还有诸位贤大夫辅左,晋国何愁不兴?”

这一番话,看似恭维,实则暗藏陷阱。刻意点出郤克,有捧杀和挑拨之嫌;而提到“赵”字又戛然而止,更是将赵朔缺席的尴尬和微妙,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不少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郤克,又迅速移开,或低头饮酒,或与身旁同僚低声交谈,掩饰着不自然。

郤克心中暗骂楚使狡猾,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举爵回敬:“屈连尹过誉了。克乃武夫,唯知尽忠王事。我晋国人才济济,如栾中军之谋,韩司马之稳,皆国之柱石。至于赵……”他也学着屈荡的样子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赵元帅近日身体微恙,未能与会,确是憾事。不过,想必很快便能康复,再为我晋国效力。”他特意加重了“康复”和“效力”二字,听起来像是祝愿,但在知情者耳中,却透着别样的寒意。

栾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楚使和郤克,一唱一和,都在拿赵朔做文章,一个试图揭疮疤、搅浑水,一个则顺着杆子爬,继续营造对赵朔不利的舆论。他作为主持此次接待的重臣,不能任由话题被带偏,更不能让晋国内部的不和在外使面前暴露得过于不堪。

于是,在郤克话音落下后,栾书缓缓放下酒爵,声音平和却清晰地响起:“屈连尹远来辛苦,对我晋国多有赞誉,书代君上谢过。晋楚皆为大国,各有其道。我晋国秉承周礼,君臣一心,将士用命,虽有暂困,然根基深厚,非浮言可撼。至于赵大夫,”他看向那个空位,语气坦然,“确因前番征战劳顿,染恙在身,君上体恤,令其静养。假以时日,必能痊愈,再为君上分忧。今日宴饮,当宾主尽欢,莫谈国事烦忧。”

他这番话,四两拨千斤。先是强调晋国“君臣一心”、“根基深厚”,暗示内部问题可控;接着将赵朔之事定性为“静养”,澹化了政治斗争的意味;最后以“莫谈国事烦忧”为由,委婉地终止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既维护了晋国的颜面,也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屈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不变,举爵道:“栾中军所言极是,是外臣失言了。当饮此爵,愿晋楚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他心中对栾书的评价又高了一层:此人沉稳老辣,善于掌控局面,是晋国朝堂上真正的平衡者和潜在的主导者,比郤克那种锋芒毕露的武夫难对付得多。

晋景公也顺势举爵,殿内气氛稍稍缓和,钟磬之声再次悠扬响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然而,裂痕一旦显现,便难以轻易弥合。宴席后半段,虽然表面上恢复了宾主酬酢的热闹,但许多人心思早已不在此处。郤克闷头饮酒,眼神阴鸷,显然对栾书打断他的“发挥”颇为不满。韩厥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忧心忡忡,知道赵朔的危机并未过去。其他卿大夫则各怀心思,默默观察着君上、栾书、郤克以及楚使之间的每一次互动。

宴席终了,屈荡行礼告退。晋景公命栾书代送。

走出大殿,来到宫廊之下,冬日的寒风一吹,让人精神一振。屈荡与栾书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双方的随从。

“栾中军今日一番言语,令外臣受益匪浅。”屈荡微笑道,“晋国有中军这般人物主持大局,实乃大幸。”

栾书澹然道:“连尹谬赞。书不过尽臣子本分。倒是连尹此次前来,除了递交国书,想必还有其他要务?”他看似随意一问,目光却平和地注视着屈荡。

屈荡心知这是栾书在试探楚国的真实意图,遂笑道:“中军明鉴。外臣此行,一是为履行鄢陵战后约定,彰显我王守信之德;二来,也是想亲眼见识中原气象,学习晋国治国强兵之道。我楚国虽僻处南疆,然慕华之心,与中原同。若两国能消弭兵戈,互通有无,岂非百姓之福?”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表达了表面的善意,又隐藏了真实的战略窥探意图。

栾书点点头:“连尹有心了。晋楚之间,恩怨已久,非一朝一夕可解。然若能谨守疆界,各安其民,便是天下之幸。至于互通有无……”他顿了顿,“边市往来,自古有之,只要合乎礼法,不涉禁物,自然无妨。”

两人语带机锋,边走边谈,很快就到了宫门附近。屈荡忽然压低声音,仿佛闲聊般道:“说来,外臣在新绛这几日,听闻了一些市井流言,似乎与贵国赵大夫有些关联,多是些无稽之谈。不知赵大夫病情如何?外臣在楚地,也曾略通医理,若有用得着之处……”

栾书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了屈荡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旋即恢复平静:“连尹有心了。赵大夫之疾,自有宫中良医调理,不劳挂怀。至于市井流言,”他语气转冷,“不过是些愚夫愚妇以讹传讹,连尹不必放在心上。我晋国法度森严,断不会因流言而伤及重臣。”

这话既是警告屈荡不要多事,也是再次向楚国表明晋国官方对赵朔事件的定调——只是生病静养,受流言困扰。

屈荡立刻做恍然状,拱手道:“是外臣多言了。中军勿怪。”

两人在宫门外拱手作别。看着楚使车驾远去,栾书脸上的平和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层深思之色。

“家主,楚使似乎对赵朔之事格外关注。”跟在身后的心腹家臣低声道。

“岂止是关注。”栾书澹澹道,“他是想看看,赵朔这块石头,能在晋国这潭水里激起多大的浪,他又能否从中摸到几条鱼。”他转身往回走,声音低沉,“郤克欲借刀杀人,楚使想趁火打劫,赵朔……恐怕也不会坐以待毙。这局面,越来越有趣了。”

“那我们……”

“我们?”栾书嘴角微扬,“我们自然是……维持平衡。君上不希望赵朔立刻倒台,那样郤克一家独大,非国家之福。但君上也不想立刻宽恕赵朔,毕竟鄢陵战后求和之事,终究是根刺。所以,赵朔不能死,但也不能太快复起。郤克可以打压赵朔,但不能太过分,更不能让楚国看了笑话,或者真的引发内乱。”

他停下脚步,望向赵府的方向,又看向郤府的方向,眼神深邃:“告诉我们在邯郸的人,密切关注,但不要轻易介入赵氏与郤氏在那里的暗斗。同时,将郤克可能编织罪名、甚至欲构陷赵朔‘通楚’的风声,用我们的方式,巧妙地透一点给韩厥知道。韩厥正直,必会设法提醒赵朔或暗中阻止。另外,宫里那边,也该给郤妃吹吹风了,让她提醒君上,郤克近来动作频频,恐有过激之嫌,需稍加约束。”

心腹家臣一一记下,心中暗叹,家主这平衡术,当真玩得炉火纯青。既要利用郤克压制赵朔,又要防止郤克失控;既要让赵朔感受到压力,又不能让他真的被逼反或垮掉;同时还要借韩厥等人之手制衡郤克,并利用宫中力量影响君心。每一步都算得精准,将各方势力都置于他的调控之下。

“还有,”栾书补充道,“楚使这边,继续监视,但不必过分刺激。他若真想私下接触什么人……只要不触及底线,可以先观察。有时候,让狐狸露出尾巴,比一直捂着更好。”

“诺。”

就在栾书运筹帷幄的同时,郤克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废物!都是废物!”郤克将手中的酒爵狠狠掼在地上,青铜爵身撞在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酒液四溅。“栾书老匹夫!处处与我作对!还有那楚使,阴阳怪气!”

疵和郤豹垂首站在下方,不敢言语。

发泄了一通,郤克喘着粗气坐下,眼中血丝隐现:“栾书想平衡?我偏要打破这平衡!赵朔必须死!不能再等了!”他看向疵,“嫁祸‘通楚’之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疵硬着头皮回道:“痕迹已经陆续留下一些,流言也在小范围传播。但……似乎效果不如预期。栾书今日在殿上明确将赵朔之事定性为‘静养’,压制了流言。而且,我们的人回报,好像另有一股力量,在反向追查那些痕迹的来源,虽然暂时没查到我们头上,但……”

“另一股力量?”郤克眼神一厉,“除了栾书,还有谁?韩厥?还是赵朔自己?”

“目前还不清楚,对方很谨慎。”

郤克烦躁地挥挥手:“不管是谁!计划继续!不仅要制造痕迹,还要有‘人证’!去找,找那种贪财怕死、或者与赵氏有旧怨的人,许以重利或威逼,让他们‘亲眼看见’赵府的人与‘楚人’接触!或者听到赵朔‘怨望君上、意图借楚力’的言语!要快!”

疵心中叫苦,这种凭空制造人证,风险极大,极易被拆穿。但看郤克状若疯虎的样子,他不敢反驳,只得应下:“是,属下尽力去办。”

郤克又看向郤豹:“你那边!赵府外围的监视不能松!一旦发现任何异常,比如有人秘密出入,比如赵朔试图传递消息,立刻报我!必要时……可以制造‘意外’!比如,截杀信使,伪装成盗匪所为!”

郤豹精神一振:“诺!叔父放心!”

待疵和郤豹离去,郤克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中,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但赵朔就像一根扎在他心头的刺,不拔不快。尤其是楚使到来后,他更觉得时间紧迫,必须趁赵朔最虚弱、各方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赵朔……你别怪我狠。这朝堂,本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盯着跳动的灯焰,恶狠狠地自语。

然而,无论是试图维持平衡的栾书,还是急于破局的郤克,亦或是隔岸观火、暗中挑拨的楚使屈荡,他们都未曾料到,一场来自邯郸方向的真正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新绛逼近。赵朔布下的暗棋,即将跳出棋盘,打乱所有人的算计。

新绛的冬日,天色阴沉,北风渐紧,仿佛在预示着,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处于所有漩涡中心的赵府,依旧大门紧闭,沉默如渊。只有极少数敏锐的人能感觉到,那沉默之下,并非绝望的死寂,而是火山爆发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蓄力。平衡,即将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