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渠边的陶碗还没收走。使者坐在南屋门槛上,手里还攥着昨夜那张写歪的“土”字陶片,指节发白。
麦穗从药炉旁走过,鹿皮囊里装了几块新刻的陶片。她停在田埂边,蹲下身,把一株带根的苜蓿放在使者脚前。“你昨天洗了碗,今天得翻地。”
使者抬头看她。
“李家嫂子等你。”她说完就走。
李家嫂子已经在粪肥堆前等着。她拎着木铲,脸上有道旧疤,是饥年饿极时被夫家兄弟划的。她不说话,先抓一把绿肥摊开,又取一捧秸秆,再撒一层草木灰。
“三样,三层。”她说,“压紧,封实,二十天后翻一次。”
使者盯着看,伸手想摸。
“手别碰!”李家嫂子拍开他,“先画下来。”
旁边放着一块平陶片,炭笔搁在边上。使者拿起来,在陶片上划了几道线,分三格。他画得慢,一笔一顿。
李家嫂子点头:“还行。”
她转身去搬另一筐料,背影佝偻,但动作利落。这堆肥法救过她的命——去年她靠它种出两石菜,换回病死小儿子的裹尸布。
麦穗站在远处看着,没上前。她知道这些妇人不会留情面。她们吃过苦,所以教人时格外狠。
到了午时,王氏来接班。她是观日影定农时的好手,丈夫死在徭役路上,孩子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她每天清晨就在田头立木桩,看影子长短记时辰。
她领使者到日晷旁,指着地上一道斜影:“看到没?影到这条线,就得浇水。”
使者皱眉:“凭一根棍子?”
“不信?”王氏冷笑,提桶往旁边干土浇了一圈水,“你等半个时辰,我让你看土色变。”
他站着不动,太阳晒在皮袍上发烫。
半个时辰后,那圈湿土颜色果然深了,裂纹合拢了些。他低头看,没说话。
傍晚前,刘娘子来了。她专讲草木灰防虫,两个孩子都因疫病没了,只留下一身对付害虫的本事。
她带使者走到一片菜畦边,指着叶底几粒黑点:“这是蚜虫,三天就能吃光一垄苗。”
使者凑近看。
“撒灰。”她说,“早晚各一次,风来前更要撒。”
她示范了一遍,灰末飞扬,沾在他眉毛上。他眨眨眼,没擦。
第二天一早,使者被叫去翻地。铁犁比他想象中沉,牛也不听使唤。他用力过猛,犁沟歪成波浪形,深一块浅一块。
几个孩子围在田边笑。一个男孩喊:“像狗爬!”
使者停下,喘着气,手心磨破了。
没人帮他。赵石柱靠在木桩上抽烟,看都不看他一眼。
麦穗走过来,看了看犁沟,说:“重来。”
他咬牙重新套牛,肩膀绷紧。这一回慢了些,沟直了一点,但还是歪。
太阳升到头顶,他瘫坐在地,汗浸透衣裳。
没人说话。妇人们各自忙活,仿佛他不存在。
直到快晌午,里厨妇赵王氏提着蒸笼来了。她走路带风,围裙上全是面粉印。
她径直走到田头,掀开笼盖,拿出两个荞麦馒头,不由分说塞进使者手里。
“吃!”她声音大,“吃饱了好干活!”
他愣住。
“不吃?”赵王氏瞪眼,“饿着肚子谁给你翻地?”
他低头咬了一口。粗粮扎喉咙,但热乎,带着发酵后的微酸味。
他慢慢嚼,咽下去,又咬第二口。
赵王氏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明早我还来送饭,别想偷懒。”
人群里有人笑。也有人低语:“她连自家男人都没这么喂过……”
麦穗听见了,没应声。她知道赵王氏这些年偷偷学她的蒸饼法,虽总做坏,但从没承认过。
第三天清早,使者主动来找麦穗。他手里拿着一张新画的陶片,上面分三栏,标着“绿肥”“秸秆”“灰土”,线条仍歪,但能看出用心。
“我想试试堆肥。”他说。
麦穗接过陶片看了看,递给李家嫂子:“带他做。”
这一次,他没急着动手。他先看李家嫂子怎么铺第一层,怎么踩实,再怎么盖第二层。他一边看,一边在陶片上记符号。
中午吃饭时,他端着菜团坐在渠边。囡囡从旁经过,哼了一句《薅草歌》,没看他。
他抬头望了望,又低下头,继续吃。
第四天,刘娘子教他辨虫卵。她拿出三片叶子,一片有白点,一片有黄斑,一片边缘焦卷。
“三种病,三种治法。”她说,“认错一个,整片田都废。”
他盯着看了许久,才敢开口答。
晚上,他在南屋油灯下画图。炭笔在陶片上沙沙响。他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直到指尖发黑。
第五天一早,麦穗在田头收到他的第二张农事图记。这次画的是渠与田的布局,角落写着两个字:“紫花”。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我要学会种出紫花。”
她把陶片放进鹿皮囊,又取出一块新的,在上面写:“三月十六,胡使习耕第三日,识土尚慢,但肯动手。”
写完,她起身走向晒酱台。坛子层层叠叠排开,盖子揭开一半,酸香扑鼻。她伸手探了探温度,又盖好。
这时,使者走来,站到她面前。
“我能去旱地试验区看看吗?”他问。
麦穗看他一眼:“明天。先把你昨天那垄歪沟翻直。”
他点头,转身就走。
李家嫂子在远处喊:“今天堆肥要翻一遍!”
他脚步顿了一下,加快走向粪堆。
麦穗蹲下,在新陶片上补了一句:“饭可饱,心尚闭,待其自开。”
写完,她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土。风从坡上吹下来,短褐下摆晃动,腕间的艾草绳轻轻摇。
她看向山坡。那里荒地连片,杂草丛生,是她划出来的新试验区。
远处,一只麻雀落在犁头上,蹦了两下,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