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看着地上那滩粘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走到屋外,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南三河的水还在涨,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着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像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掉下去。
这场惊魂未定的日子还没过去多久,半个月后,灾难再次降临到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
那天下午,九岁的姬永洪放学回来,一进门就闻到屋里的麦糊糊味。
他跑到灶台边,看到锅里空空如也,只有几个锅巴贴在锅底,硬得像石头。
他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这下更是像有只手在里面揪着疼。
“娘,我饿……”
永洪拖着哭腔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昊文兰正躺在床上咳嗽,听到儿子的声音,挣扎着坐起来:
“洪儿,等你爹回来分了糊糊就有吃的了,乖,先去写作业。”
“我不!我现在就要吃!”
永洪的性子随了他父亲姬忠楜的执拗,又带着孩子气的刚烈。
他在屋里跺着脚,把书包往地上一摔。
“凭啥人家都有麦糊饼子吃,我们家天天喝糊糊?我要吃麦糊糊做的饼子吃,不喝这稀糊糊!我要吃!”
他的哭闹声像针一样扎着每个人的神经。
姬忠楜从地里回来,浑身是泥,一进门就听到小儿子的哭喊,本就被队里催工分的事烦得够呛,此刻更是火冒三丈。
“哭!就知道哭!”
姬忠楜的声音像打雷,“家里啥情况你不知道?有糊糊喝就不错了,还想吃糊糊饼,你知道一块糊糊饼能做几碗稀糊糊吗?”
永洪被父亲的样子吓了一跳,可饥饿和委屈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他梗着脖子喊: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
“啪!”姬忠楜顺手抄起灶台上的调羹,没头没脑地往永洪屁股上打了一下。
调羹是铁皮做的,打在屁股上“哐当”一声响,不怎么疼,却格外羞辱人。
永洪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平日是什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今天可能是实在饿的受不了了。
也实在想吃麦糊糊饼了,同时他在姊妹六个中,他最小,平时大家都让住他。
他有一种自掼自的小理,平时受不得半点委屈!
今天为了想吃麦糊糊饼却挨父亲的训斥和打骂,他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肚子饿,父亲还打他。
一口气猛地憋在胸口,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脸涨得通红。
他在地上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又像小鸡踩雪似的,双脚不停地蹦跳,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拼命喘气。
“洪儿?洪儿你咋了?”昊文兰吓坏了,挣扎着要下床。
还没等她站稳,永洪突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直挺挺的,像根被砍断的木头。
他的脸瞬间从红变成紫黑,眼睛瞪得溜圆,一动不动。
“洪儿!”姬忠楜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冲过去抱起永洪,手忙脚乱地拍他的脸。
“洪儿你醒醒!爹错了,爹不该打你!”
永洪毫无反应,脸色由红渐渐发紫,身体开始发硬。
昊文兰扑过来,摸着小儿子冰冷的手,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姬永海和弟弟妹妹们都围了过来,吓得不敢出声,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快!掐人中!”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
姬忠楜这才回过神来,他颤抖着伸出手,用力掐住永洪的人中。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永洪的脸还是紫黑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姬忠楜的手越来越重,指甲几乎要嵌进永洪的皮肤里,可儿子依旧一动不动。
“没用了……怕是没用了……”
有人在旁边小声说。
姬忠楜突然像疯了一样,抱着永洪,用粗糙的大手使劲抠他的太阳穴。他的眼睛通红,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流下来,滴在永洪的脸上。
“洪儿!你醒醒啊!爹给你做麦糊糊饼!做一大筐!你醒醒啊!”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和悔恨。
“是爹没用!是爹没本事让你吃饱饭!你要走了,爹也不活了!”
昊文兰瘫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跟着你去了……”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姬永海看着弟弟僵硬的身体,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想起永洪抢着帮他割草的样子,想起他拿着半截铅笔头练字的认真,想起他偷偷把省下来的糊糊饼塞给自己……
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绝望的时候,姬忠楜最后一次用力抠向永洪的太阳穴。
突然,永洪“哇”地一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像杀猪,震得人耳朵疼。
紧接着,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一起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活了!又活了!”姬忠楜抱着儿子,放声大哭,这次的哭声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深深的无力。
昊文兰扑过来,把永洪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怕他再飞走一样。
弟弟妹妹们也跟着哭起来,有害怕,有高兴,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姬永海站在原地,看着这失而复得的一幕,浑身却冷得像冰。
半个月里,两个亲人先后在生死线上挣扎,都是因为饿,因为这该死的穷。
他看着父母憔悴的脸,看着弟弟妹妹们瘦弱的身体,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土屋,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
以前,他读书是因为姑父的叮嘱,是因为觉得读书是件体面的事。
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读书不是为了体面,是为了活命,是为了让这个家能从这河西的泥沼里爬出去,走到河东的亮处去。
那晚,姬永海躺在床上,听着弟弟妹妹们均匀的呼吸声,听着父母在隔壁低声的叹息,听着窗外南三河的浪涛声。
他悄悄摸出那本被大姑寄来的字典,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摩挲着封面上的“新华字典”四个字。
字典的纸页粗糙,边缘已经被磨得卷了起来,可在他手里,却重得像块石头。
他想起姑父信里的话:“字非死物,乃活水之源!”
以前他不懂,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这些字,这些知识,就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水,是能让他们从河西走到河东的船。
从那天起,姬永海像变了个人。
白天在学校,他不再是那个默默坐在角落里的学生。
上课的时候,他的眼睛像狼一样盯着黑板,生怕错过一个字;
下课的时候,他追着老师问东问西,把所有不懂的问题都弄明白;
午休的时候,别的同学在玩闹,他却躲在教室里,捧着课本一遍遍地读,一遍遍地写。
他的课本被翻得卷了角,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有些地方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