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冰冷而粘稠,顺着柳惊鸿的脊背一寸寸向上攀爬。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耳朵紧贴着粗糙的窗板,听到的却不是屋内的动静,而是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震得她耳膜发麻。
雪豹。
风雪侵蚀的雪豹头像。
北国最高机密特工组织“画皮”的内部徽记。
这个图案,她曾在最严苛的训练中,于万千个干扰图案里,被要求在瞬息之间辨认出来。它早已烙印在她的骨血里,熟悉到如同自己的掌纹。
然而,让她血液几乎凝固的,是雪豹眼睛的雕刻方式——那一道极细、却深可见骨的刻痕,代表着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部门。
“暗脊”。
“画皮”的脊梁,亦是悬在所有“画皮”头顶的利刃。他们不负责情报,不负责策反,只负责一件事:监察与清洗。
清洗所有被认为“不洁”的棋子,无论那枚棋子身在何处,功劳多大。
一个“暗脊”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南国京城?为什么会和太子萧景辰搅在一起?
无数个问题,像被点燃的引线,在柳惊鸿的脑中轰然炸开。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仪器的思维,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他来做什么?
监察谁?清洗谁?
那个歹毒的“龙王口”计划,是“暗脊”的手笔,还是北国高层下达的指令?如果是北国的指令,为何要绕开她这个负责京城区域的“幽灵”?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一条毒蛇,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钻了出来。
“暗脊”出动,往往意味着内部出现了问题。难道……是组织对她产生了怀疑?这个黑衣人,这个与太子密谋的所谓“暗桩”,他的真正目标,不是南国,而是她柳惊鸿?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发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的手,此刻却惊觉,自己可能早已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弃子,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捻起,又会落在何处。
巷口的风灌了进来,带着腐败的霉味,吹得她一个激灵。
不行,必须冷静。
柳惊鸿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是“幽灵”,是无数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顶级特工。越是危险,头脑越要清醒。
她缓缓直起身,动作轻得像一只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没有再去看那扇窗,仿佛那枚徽记只是一个幻觉。她贴着墙根,一步步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落在前一步的脚印上,将自己的痕迹减到最少。
退出后巷,她没有立刻回到大路上,而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穿行。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碎片化的信息重新拼接、分析。
第一,黑衣人是“暗脊”成员,身份确认。这意味着,他的行动代表着“画皮”内部一股极高的意志,甚至可能直接来自北国皇室。
第二,他与太子萧景辰勾结,策划了“龙王口”决堤的阴谋。这个计划一旦成功,洪水滔天,民不聊生。负责相关事务的官员必定会被问责。而如今,萧夜澜权势日重,皇帝极有可能将这种烫手山芋交给他处理。届时,无论萧夜LAN是镇灾不力,还是被栽赃嫁祸,都难逃干系。这不仅能搅乱南国朝局,更能精准打击萧夜澜。
第三,他对自己这个“同僚”的存在,似乎一无所知,或者说,刻意无视。这说明,北国的计划里,分了两条线。一条是她这个潜伏多年的“画皮”,另一条,则是“暗脊”这条更隐秘、更致命的线。两条线互不知晓,甚至可能互相为敌。
柳惊鸿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一招双线并行,互为棋子。
北国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从不相信任何人,他们只相信制衡。用一条线,去牵制另一条线。
她和那个黑衣人,就像被放在同一个斗兽场里的两只蛊虫,在完成任务的同时,或许还要提防着被对方吞噬。
她终于绕回了那条死胡同。飞快地换回那身月白色的长裙,将那套粗布短打与毡帽重新塞回布包。当她再次走出胡同时,她又变回了那个弱不禁风、不谙世事的“苏夫人”。
马车夫正靠着车壁打盹,听到动静,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夫人,您回来了。”
“嗯,回吧。”柳惊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扶着车门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夜色。狭小而封闭的空间里,柳惊鸿靠在软垫上,一动不动。她没有点亮车内的风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里。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衣领内侧的一个夹层,那里藏着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属片,是她“幽灵”身份的最后凭证。金属片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太子萧景辰,原来并非与北国勾结。
他根本没有那个资格。
他只是北国高层,或者说,是那个“暗脊”特工选中的一枚棋子,一个用来实现目的后便可随意丢弃的工具。萧景辰自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却不知那根稻草的另一头,系着绞索。
可笑,又可悲。
马车在朱雀大街的院子前停下。绿萼早已等在门口,见马车回来,连忙提着灯笼迎了上来。
“王妃,您可算回来了。宋先生已经安顿好了,奴婢备了安神茶,您喝一点暖暖身子吧。”
柳惊鸿在绿萼的搀扶下下了车,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倦意:“有劳了。”
踏入这间为了“苏夫人”这个身份而租下的清雅小院,看着院中随风摇曳的竹影,柳惊鸿心中却无半分安宁。
这里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连组织内部,都可能藏着致命的刀。
她忽然觉得有些滑稽。自己顶着一个南国将军府嫡女的身份,嫁给了南国的皇子,却要为北国卖命;而现在,她甚至要开始提防来自北国的“自己人”。
这出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绿萼端来安神茶,看着柳惊鸿在灯下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王妃,您今晚……是不是累着了?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柳惊鸿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暖不进心里。她低头,看着茶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轻声说了一句。
“绿萼,你说,这京城里,到底有多少人,是戴着面具在唱戏呢?”
绿萼一愣,不明白王妃为何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柳惊鸿却没有等她回答,她将茶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走向内室。
她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同了。
她不再只是一个在敌国潜伏的特工。她成了一个在明暗两条线上行走的舞者,脚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被来自任何一方的力量撕得粉碎。
那个“暗脊”的黑衣人,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如今危如累卵的处境。
柳惊鸿躺在床上,双眼睁着,毫无睡意。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让她后心发凉的问题。
“暗脊”负责清洗。那么,清洗的标准是什么?是任务失败?是忠诚动摇?还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比如,知道了一个“暗脊”成员,正在和南国的太子,密谋一场滔天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