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
萧夜澜那句看似随口而出的问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柳惊鸿紧绷的神经。
他手中那枚白玉棋子,色泽温润,却在她眼中泛着冰冷的寒光。
“王妃这几日,似乎对‘古道斋’的旧书很感兴趣?”
柳惊鸿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她以强大的意志强行压回了正常的频率。她的大脑在千分之一秒内高速运转,分析着这句话背后所有可能的含义。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多少?是知道她去了“古道斋”,还是知道她与那个黑衣人有过接触?亦或是,他连那个黑衣人的身份都……
不,不可能。如果他知道了全部,此刻等她的就不是一句问话,而是王府地牢里的刑具。
这是一种试探。一种属于萧夜澜风格的,于无声处起惊雷的试探。
柳惊鸿缓缓抬起眼,脸上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惊慌,反而漾开一丝懒洋洋的、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无聊的笑话,连眉梢都懒得挑动一下。
“王爷日理万机,还有闲心关心我这点买书的小爱好?”她踱步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随意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里是她的地盘,“怎么,王爷是怕我把王府的银子都拿去买了些不值钱的破烂,败了你的家底?”
她的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专属于“疯批王妃”的尖锐与不屑,将一个深藏的秘密,轻描淡写地矮化成了一场无理取闹的夫妻口角。
萧夜澜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他将那枚白玉棋子放回棋盒,又从另一边拿起一枚黑子,在指间缓缓转动。
“家底倒不至于。”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古道斋’那地方,龙蛇混杂。王妃金枝玉叶,还是少去为妙。”
柳惊鸿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萧夜澜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转动棋子的动作极有韵律,沉稳而有力。这是一个掌控者的手。
她心底冷笑。龙蛇混杂?这京城里,最龙蛇混杂的地方,不就是他们身处的这座王府吗?
“王爷这是在关心我?”柳惊鸿抿了一口茶,茶水温热,恰到好处。她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这可真是稀奇。我以为在王爷眼里,我最好是死在外面,才不给你添麻烦。”
她的言语像淬了毒的针,句句扎向两人之间那层薄冰。这是她的保护色,用最激烈的方式,掩盖最深的秘密。
萧夜澜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他没有因她的话而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王妃说笑了。”他淡淡地道,“你若是死在外面,本王还要费神去给你收尸,那才是真的麻烦。”
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充满了无形的刀光剑影。
柳惊鸿知道,常规的伪装和否认已经没有意义。萧夜澜的怀疑一旦种下,就不会轻易消除。她必须给他一个新的“故事”,一个足以让他暂时转移视线,又能为自己下一步计划铺路的故事。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冷眼旁观,坐等洪水滔天?萧夜澜的这番试探,已经堵死了这条路。一旦灾难发生,他第一个就会想到今天这个对“古道斋”感兴趣的她。
直接摊牌,告诉他太子的阴谋?那更是自寻死路。她无法解释情报来源,只会将自己“画皮”的身份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前有“暗脊”的屠刀,后有萧夜澜的深渊。
她被夹在了中间。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彻底成型。
既然无法置身事外,那就入局。不仅要入局,还要成为那个搅动风云的执棋者。
她要扮演一个双面间谍。
在北国“暗脊”和太子面前,她是推动计划的“合作者”。
在萧夜澜面前,她则要成为一个传递情报的、真假难辨的“内应”。
这是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豪赌,每一步都不能错,否则便是粉身碎骨。
柳惊鸿的内心波涛汹涌,面上却愈发平静。她忽然换上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伸了个懒腰,仿佛对这场唇枪舌剑失去了兴趣。
“不说这个了,没意思。”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开始抽出新芽的柳树,“王爷,你这王府真是比将军府还闷。我那个‘苏夫人’的身份,倒是比做你这王妃有趣多了。”
她看似在抱怨,实则已经抛出了钩子。
萧夜澜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接话,等着她的下文。
“至少做‘苏夫人’的时候,还能听到些京城里的新鲜事。”柳惊鸿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炫耀和不经意,“不像王爷,整天对着这堆破棋子。你知道吗,最近京城的桐油和麻绳都涨价了,好些个商行都说拿不到货。我听那些商贾私下里抱怨,说是有个神秘的大主顾,把市面上的存货都给包圆了,也不知是要拿去修多大的船。”
她将这句至关重要的情报,混在一堆看似无意义的闲聊中,以一种“说者无心”的方式,轻轻地抛了出去。
桐油,防水防腐。麻绳,用于捆绑运输。这两样东西,在平时虽然常用,但绝不至于到被某个“大主顾”买断市场的地步。除非,有人需要用它们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规模浩大的工程。
比如,在“龙王口”那样关键的堤坝上,做手脚。
这是她作为双面间谍,落下的第一子。
她没有直接提及太子,也没有说出决堤的阴谋。她只是提供了一个最原始、最不起眼的线索。这个线索,对于普通人来说毫无意义,但对于萧夜澜这样的人,却足以让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她赌的,就是萧夜澜的敏锐和多疑。
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无意中听到些市井传闻,又喜欢拿来炫耀的肤浅妇人,最大程度地降低了自己的嫌疑。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柳惊鸿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的背上。她在赌,赌萧夜澜会信她这番表演。
许久,萧夜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调子。
“是吗?京城商贾之事,本王倒是不甚了解。”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柳惊鸿转过身,冲他挑了挑眉,脸上是那种“说了你也不懂”的得意神情。“我就知道。王爷还是继续研究你的棋盘吧,外面的事,你是指望不上了。”
说完,她也不等萧夜澜回话,便径直转身,推门离去,留下一个潇洒而挑衅的背影。
直到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将她的气息完全隔绝在外,萧夜澜脸上的平静才缓缓褪去。
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那里,黑白棋子交错,已是一片复杂的乱局。
他伸出手,拿起那枚被他摩挲了许久的黑子,却没有落在棋盘上。
他静静地坐着,窗外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桐油。麻绳。
一个神秘的大主顾。
柳惊鸿。
这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词,在他的脑中,却被一根无形的线迅速串联起来。
他缓缓转动轮椅,来到书桌前,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张京城及周边的水利堪舆图。他的手指顺着图上那条蜿蜒的主河道,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一个地名上。
龙王口。
那里是南国都城下游最重要的防洪屏障。
萧夜澜的指尖在“龙王口”三个字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他拿起桌上的狼毫笔,却没有蘸墨,只是用笔杆的另一头,在堪舆图上,太子府的位置,轻轻画了一个圈。
“王妃,”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冰冷的兴味,“你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呢?”
他放下笔,拿起手边的一个小巧的铜铃,轻轻摇了摇。
铃声清脆,却未传出书房。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悄无声息。
“主子。”
萧夜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堪舆图上,声音冷得像冰。
“去查,京城所有商行,近三个月,桐油与麻绳的去向。我要知道,每一桶油,每一捆绳子,最终都送到了哪里,落到了谁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