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鸿离去后,书房里那股属于她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挑衅意味的香气,并未立刻散去。它与冷冽的檀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不协调的氛围,正如她这个人。
萧夜澜没有动,他的指尖还停留在堪舆图上“龙王口”那三个字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底的寒意。
桐油,麻绳。
一个市井妇人都能听到的“闲聊”,被她用一种近乎轻佻的方式,丢到了他的书房里。
这不像是一个警告,更像是一份战书。一份写着“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现在,轮到你来猜了”的战书。
他缓缓转动轮椅,回到书案后。桌上的棋局还维持着原样,黑白子犬牙交错,杀机四伏。方才柳惊鸿坐过的位置上,那杯她只抿了一口的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他拿起那只茶杯,入手尚温。他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眼神幽深。
她的表演太完美了。从进门时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到言语间的尖酸刻薄,再到抛出线索时不经意的炫耀,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贴合着她那个“疯批王妃”的人设。一个被压抑久了,便以乖张和炫耀来武装自己的女人,会做出这样的事,合情合理。
可正是这份天衣无缝的合理,才构成了最大的不合理。
萧夜澜将茶杯轻轻放回原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了解柳惊鸿。或者说,他了解那个在他面前,由无数个面具层层叠叠构建起来的“柳惊鸿”。她或许疯,但从不蠢。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藏着目的。
她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他“桐油”和“麻绳”。
她为什么要告诉他?
她想让他去查太子。
她为什么想让他去查太子?
这个问题,像棋盘上的一个死结,让萧夜澜的思绪暂时停滞。
是想借他的手,除去太子这个政敌?可她与太子之间,并无直接的深仇大恨。还是说,她背后另有其人,她只是一个负责传话的棋子?
萧夜澜的指节在书案上轻轻叩击,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
“主子。”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的阴影里,仿佛他一直都在那里。是方才领命离去的暗卫,影。
“查到了什么?”萧夜澜的声音很平静。
“回主子,王妃所言非虚。”影的声音低沉而干涩,“自两个月前起,京城及周边州府的桐油、麻绳、铁钉、木料等物资,确实被数家商行大量收购。这些商行表面上毫无关联,有的是米行,有的是布庄,但顺着账目往上追查,最终的银钱都流向了几个由头面人物控制的钱庄。”
“头面人物?”
“其中一个钱庄,最大的东家是户部侍郎的小舅子。另一个,则与太子妃的母家有生意往来。”影顿了顿,“线索很隐蔽,都绕了七八道弯,若非主子有令,寻常追查,到第二层便会断掉。对方行事极为谨慎。”
萧夜tranqil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户部侍郎,太子的人。太子妃母家,更是太子党的核心。
线索,对上了。
柳惊鸿没有撒谎。她给出的,是一份真实的、价值连城的情报。
这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她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朝着深渊下的他,丢下了一根救命的绳索。可他怎么能确定,这绳索的另一头,系的不是一块随时会坠落的巨石?
“知道了。”萧夜澜挥了挥手,“继续查,我要知道这些物资最终的存放地点。”
“是。”影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书房里重归寂静。
萧夜澜的目光,从堪舆图,移到了棋盘,最后,落在了那杯已经渐渐凉透的茶上。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满朝文武,他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竟都未曾注意到这场在商业层面悄然进行的巨大囤积。反而是他那个终日待在内宅,只知争风吃醋的王妃,给了他最关键的提醒。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
另一边,惊鸿院。
柳惊鸿回到自己的院子,便遣退了所有人。绿萼担忧的眼神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被彻底隔绝在外。
她没有像在萧夜澜面前表现得那般轻松,而是走到了窗边,静静地站着。
方才在书房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都在她脑中飞速地复盘。
她的表演有几分火候?萧夜澜信了几分?他又会从哪个角度,来解读她抛出的这个诱饵?
她知道,钩子已经落下,鱼会不会咬,何时咬,主动权已经不在她手里。这种将命运交由他人决断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巧的刻刀,又随手拿起桌上一块用来镇纸的紫檀木。锋利的刀尖在坚硬的木料上游走,木屑簌簌落下,一朵栩栩如生的鸢尾花,渐渐在木块的角落绽放。
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一种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时,她便会通过这种需要极致专注的精细活动,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王妃,您……您和王爷没吵架吧?”门外,绿萼的声音怯怯地响起,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柳惊鸿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吵什么?跟他有什么好吵的。”
她削下最后一缕木屑,吹了口气,看着那朵精致的鸢尾花,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他要是真有本事跟我吵,腿也不会到现在还站不起来了。”
这话说得恶毒,绿萼在门外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问一句。
只有柳惊鸿自己知道,她说这话时,心里想的却是萧夜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得太透。
她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从今天起,她不仅要提防来自北国的窥探,更要防备身边这个随时可能将她所有伪装撕碎的男人。
夜色渐深。
七皇子府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影再次出现,这一次,他带回了更详尽的调查结果。
“主子,所有物资的最终流向,都指向了京郊的一处皇家围场。那里已被禁军封锁,名义上是在为秋狝做准备,但据我们的人观察,里面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土木工程,只是不知具体在建什么。”
“皇家围场……”萧夜澜的指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那里,离‘龙王口’,只有不到三十里水路。”
一切都连起来了。
太子在围场里,用那些物资,秘密建造着某种东西。一旦“龙王口”决堤,洪水肆虐,他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未雨绸缪”的救灾物资运往前线,上演一出“力挽狂澜”的好戏。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萧夜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冷笑。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他的眼神显得愈发森寒。
太子有这个脑子,能设下如此周密的局?他不信。
他的背后,一定有人。那个在“古道斋”里,与柳惊鸿有过接触的黑衣人?
萧夜澜的思绪又绕回了原点。
所有线索的核心,都指向柳惊鸿。
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想做什么?
“影。”他忽然开口。
“属下在。”
“对桐油和围场的监视继续。”萧夜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但从现在起,分出一半的人手,去办另一件事。”
影静静地听着。
“我要知道,王妃名下那个‘苏夫人’的身份,所有的一切。”
萧夜澜的目光穿透了书房的黑暗,仿佛能看到惊鸿院里那个女人的身影。
“她见过什么人,聊过什么话,买过哪本书,听过哪段评书,甚至是在路边打赏过哪个卖唱的……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像是在宣布一场审判。
“我要知道,她的那些‘市井闲话’,究竟是从哪张嘴里听来的。”
他想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还是……那个握着所有丝线的,操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