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杏花村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晨雾还未散尽,鸡鸣便已此起彼伏。
不是寻常的“喔喔喔”,而是整齐划一、带着节奏感的打鸣声,仿佛全村的公鸡都上了发条,比县太爷家的更知时辰。
苏晚晴拎着簸箕穿过院门,脚边几只羽毛油亮的大公鸡昂首阔步,见她来了,竟齐刷刷低头蹭她的裤脚,像极了讨食的孩子。
“今天豆子多,没多余喂你们。”她头也不抬,语气冷淡,手里的动作却利落得很——舀水、淘洗、控干,一气呵成。
筐底最后一粒黄豆落进缸中,她才直起腰,抹了把额角细汗,望向远处那片翻过的新田。
那里,春泥翻涌如浪,犁沟笔直似线。
去年还是贫瘠旱地,如今已是千亩良田,稻麦轮作,桑麻夹种,连山脚下的荒坡都被改造成梯田果园。
村人说,这是“苏娘子的地法”——不用求神拜天,只要按她说的做,土地就会还你十倍收成。
猪圈里传来哼唧声,她转身去添食,顺口冲屋里喊:“云书,酱缸该搅第三遍了!”
没人应。
她皱眉,抬眼望去,只见院中老槐树下,谢云书正靠在藤椅上晒太阳。
他穿着粗布短衫,脸色比从前红润许多,呼吸平稳,再不见当年咳血三步喘的模样。
阳光落在他手中那只银光微闪的勺子上,轻轻搅动着陶缸里的酱醪,一圈又一圈,不急不躁。
几个村里娃娃围坐一圈,仰头问个不停。
“叔叔,你以前真的飞上去过吗?踩着屋顶,嗖一下就到了正名台?”
“听说你能用针叫醒死人,是不是真的?”
谢云书笑了笑,眼角纹路舒展,像是风吹过的湖面。
“那些都是梦话。”他慢悠悠地说,“现在最厉害的本事,是能一口气吃完一碗面,还不打嗝。”
孩子们哄笑起来。
一个小女孩举起手:“那……你还疼吗?我娘说你以前被药毒坏了身子。”
笑声戛然而止。
谢云书顿了一下,目光微微低垂,看着手中那把由十二枚战魂银针熔铸而成的酱勺。
它不再引动天地共鸣,也不再承接亡魂低语,只是每日搅动这缸人间烟火。
“疼啊。”他轻声道,“但现在的疼,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是骨头里长刺,现在是想起往事时,心口闷一下。”他抬头,看向远处山坡上新立的石碑群——三百七十六座无名冢,如今皆刻上了名字。
“可只要活着的人还记得,就不算真死了。”
这时,村道上传来马蹄声。
县令亲自登门,身后跟着两名文书,捧着红绸卷轴,神色恭敬。
“苏主理,请受下官一礼。”县令拱手作揖,却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拦在半空。
“等我把这筐豆子泡完再说。”苏晚晴蹲在缸前,挽着袖子,指尖还沾着泡沫。
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将最后一瓢水泼进缸中,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有事进屋谈,别挡我通风。”
县令尴尬地收回手,讪讪跟上。
屋内陈设简朴,唯有墙上挂着一幅《北舆农政全图》,是她亲手绘制,标注了各地土壤属性、气候节律与作物配比。
桌上摆着几本册子,封皮写着《发酵工录》《酱艺十二法》《乡村水利志》,全是她口述、村妇记录整理的实用农书。
“下官此来,是为学堂之事。”县令小心翼翼开口,“‘北舆学堂’已建成,首日开课,想请您亲授第一课。”
苏晚晴正在擦手,闻言冷笑一声:“我不是夫子,也不是官身。要教,就让孩子们学《忠魂录》——不是背诵,是要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非得死,才能换来一句话的真相。”
县令默然。
她早已不屑于任何形式的虚礼。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小春子带着一群姑娘挑着扁担回来,肩上两排青瓷坛子,贴着新标签——“信义酱”。
瓶身上印着一张张笑脸,或年轻或苍老,全是阵亡将士的遗照拓片。
背面一行小字:此味不忘,故人长存。
“东街铺子订了五百坛!”小春子进门就嚷,“青山哥说,城里每碗‘忆魂面’都要配上一小碟,免费赠!”
苏晚晴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定价多少?”
“三文一瓶,利润全归抚孤基金。”
“不错。”她点头,“做生意可以赚,但不能黑良心。尤其是用命换来的名声,更要护住。”
话音未落,远处忽有一缕香气随风飘来——熟悉的老面汤香混着骨汤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酱香,层层叠叠,勾人肚肠。
是赵青山的“忆魂面馆”今日特供的味道。
据说,从那天之后,他每天清晨必熬一大锅汤,不论生意如何,总要多下一碗面,荷包蛋煎得金黄,摆在灶台最干净的位置。
“那是给没回来的人留的。”他说,“他们吃不上热乎的,至少闻个香味。”
夕阳西下时,谢云书独自坐在院门口,望着天边火烧云。
一群孩子跑过,手里拿着新编的竹鼓槌,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雷夯师父说,春耕祭典要用新曲子!”
“叫什么名字呀?”
“《新生谣》!说是比《送英谣》好听多了,听着就想种地!”
谢云书听着,嘴角微扬。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酱勺,轻轻放在石阶上。
风过处,檐角铜铃轻响了一声——很轻,像是试探,又像是回应。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深处,那口悬于太庙梁下的古铜铃,积尘多年未曾晃动,此刻,竟也轻轻一颤。
春耕祭典当日,杏花村万人空巷。
天光初破,山雾如纱,千亩梯田上已站满了人。
孩童们穿着新染的蓝布衣裳,手握竹鼓槌,按方位错落而立;老人们捧着五谷篮,肃穆列于祭台之下;村妇们则围在灶棚前忙活,蒸糕煮酒,香气四溢。
整个村子仿佛被一种无声的庄重笼罩——这不是寻常的祈年仪式,而是三百七十六个名字从无名到有名后的第一场新生之祭。
雷夯站在高台中央,一身靛青短打,腰间束带随风轻扬。
他抬头望了一眼远处山坡上的归心祠,那里石碑林立,晨光斜照,像是一排排沉默却清醒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缓缓举起鼓槌。
“咚——”
第一声鼓响,低沉浑厚,自山腹滚出,震得泥土微颤。
紧接着,十几个孩子齐齐应和,鼓点如雨点般落下,节奏由缓至急,像是春雷催动云层,又似种子在黑暗中奋力顶开冻土。
《新生谣》奏响了。
这曲子没有哀婉,不诉悲苦,只有蓬勃向上的生机。
鼓声时而如犁破荒原,时而如秧苗抽节,再到后来,竟隐隐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那是牺牲者的魂魄未曾远去,是以血肉浇灌今日安宁的回响。
就在最后一个音符冲上云霄之际,京城太庙深处,那口悬挂百年的古铜铃,积尘簌簌而落,铃舌轻晃,发出一声极细、极幽的鸣响。
无人听见。
但守庙的老太监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他记得先帝遗训:“此铃若动,必有英灵归位,山河更命。”
与此同时,谢云书忽然抬手按住胸口,眉头一蹙。
苏晚晴察觉异样,侧头看他:“怎么了?”
“没事。”他摇头,嘴角却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只是觉得……有些债,终于该还了。”
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
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不去拆穿他的沉默。
他知道的太多,背负得太重
夜幕降临,祭典落幕,人群散去,唯有归心祠前灯火未熄。
苏晚晴靠在谢云书肩头,仰望着漫天星斗。
银河横贯,清辉洒落,仿佛时间也为之静止。
“后悔吗?”他忽然问,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笑了,眼角泛起细纹,是岁月赠予勤劳者的勋章:“咱家的鸡,比县太爷起得还早——这日子,才叫踏实。”
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如同大地的呼吸。
而在归心祠香案之上,一盏长明灯静静燃烧,火苗微微跳动,映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那光不炽烈,却千年不灭,宛如无数双眼睛,温柔注视着这片重获生机的田园。
远处,最后一缕鼓声余韵消散在山谷间。
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柴房角落那口封存已久的旧木箱内,一块刻着残缺军印的青铜片,正悄然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