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祠内,香火早已断绝多年,唯有角落那盏将熄未熄的长明灯,在风中摇曳出一点微光。
尘埃如雾,缓缓沉降在斑驳的祖训碑上——“民为邦本,食为政先”八字已被岁月啃噬得模糊不清。
苏晚晴跪坐在残卷前,指尖轻抚那半幅泛黄的绢布,指腹摩挲过纤维裂痕,仿佛能触到百年前的手温与血泪。
她忽然一怔,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谢云书病中呓语的只言片语:“我娘说……真正的账目,从不会写在纸上——它藏在味道里。”
话音落时,她心头猛然一震。
不是文字,不是印章,更不是密语——是味道!
她猛地抬头,目光落在袖袋中那枚用油纸层层包裹的麦曲母种上。
这是当年谢府老厨临终前塞进她手中的,说是“谢家最后留下的活东西”,她一直当作纪念珍藏,从未细想其意。
如今再看,却觉其中深意如泉涌出。
这不是调味之物,是解码之钥!
“绢娘!”她声音低而急,“拿铜刮刀来!要最薄的那一把!”
绢娘沉默地起身,自墙角暗格取出一把铜刀。
刀身锈迹斑斑,但刃口仍泛寒光,柄端刻着四个小字:贞观修裱。
这位守库哑妇祖辈为宫廷裱褙匠,手中之物皆非凡品,这一把,曾参与重修国史三十六卷,刮去的是谎言,留下的是真迹。
苏晚晴接过刀,深吸一口气,将麦曲母种捣碎,混入杏花村特酿三年以上的酒糟,调成浓稠浆液。
她知道,这种由多重微生物群落构成的发酵液,对古绢上的隐性物质具有极强的亲和力与催化作用——前世她复原过敦煌霉变经卷,靠的就是这类生物显影法。
她执刷,轻轻蘸取浆液,第一笔落在残卷左下角。
刹那间,异变陡生。
原本看不出痕迹的绢面,竟浮现出淡淡褐斑,如同陈年血渍被唤醒。
那些看似无序的霉点,在麦曲菌群的作用下开始重组、延展,竟勾勒出一条细若游丝的路线图——起点是北舆关,终点指向漠北雪原,途中七处接应标记,皆以粮仓形制为记号。
“是真的……”她喃喃,“军粮册真的存在,而且被人用这种方式藏了下来!”
就在此时,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咳。
谢云书盘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阖,呼吸绵长如丝。
他并非虚弱难支,而是以独门吐纳术调控密室内的温度与湿度——每一吸七息,便咳一声,实则是通过肺腑震动调节空气中菌群活性,确保发酵反应精准无误。
见苏晚晴动手,他忽然抬手,指节轻敲地面三下。
咚、咚、咚。
三声短促,如心跳落地。
窗外月影一晃,门扉无声开启。
酵婆子佝偻着背走了进来,手中抱着一只封泥完好的酱瓮,瓮身无铭文,唯有一道朱砂符咒缠绕其上,似镇非镇,似护非护。
“先帝临终前,亲命我把这坛‘岁安酱’埋进地窖。”她声音沙哑如磨石,“他说:‘等有人能解味,便是真相出头日。’”
苏晚晴心头剧震。
她撬开封泥,掀开表层酱料,赫然发现底层夹藏着一片极薄的桑皮纸。
纸色惨白,毫无字迹,但她一眼认出——这是用豆汁与槐花蜜调写的隐形墨迹!
此类配方专用于宫中秘档,遇特定酶解环境才会显影。
她立即将纸片浸入另一份调制好的发酵液中,同时继续处理残卷。
两份文献在不同阶段经历褪色、氧化、菌解过程,竟逐步显现出惊人对应:
——贞和五年冬,河北道上报饥荒,朝廷拨粮十万石,记录却显示仅三万石抵达灾地。
——同期,北舆军营账册注明“粟转商路”,接收方代号“鹤衔圭”。
——转运路线与残卷上的褐斑轨迹完全重合!
更令人骇然的是,当第二轮显影完成,其中一页边缘缓缓浮现出一行蝇头小楷:
“铁甲三千具,换粟二十万石,交由裴氏走漠北——贞和七年四月初九,御笔亲批。”
苏晚晴的手指僵住了。
铁甲换粮?还是御笔亲批?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当年所谓谢家谋逆案的根本罪证——私卖军资、通敌叛国——根本就是一场顶层设计的交易!
真正的黑手,竟是龙椅之上那位早已驾崩的先帝?
而谢家,不过是替罪的羔羊?
她猛地回头看向谢云书。
他也睁开了眼。
两人目光相撞,无需言语,皆已明白彼此心中翻江倒海的惊涛。
“他们用粮食养活了边军,却被当成贪蠹斩首示众。”谢云书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刀,“我母亲抱着我跪在午门外三天三夜,求陛下念一句‘为民请命’……换来的是一道鸩酒诏书。”
苏晚晴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她终于懂了谢云书为何宁愿自毁经脉也要潜入太庙地库;也懂了碧罗夫人那一句“你是钥匙”的沉重含义。
这不是复仇,是正名。
是以一人之血,唤醒万人之忆;以一碗酱的味道,撬动百年谎言的根基!
她再度低头,凝视那行小字,忽然注意到“裴氏”二字旁有个极细微的符号——像是一朵半开的青莲,嵌在墨痕深处。
她瞳孔微缩。
这个标记……她在哪见过?
还没来得及细想,门外忽传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刻意放慢了呼吸。
烛火一闪,人影掠过窗棂。
苏晚晴迅速将两份显影文献收入防水油布袋,转身欲藏,却见谢云书已悄然起身,挡在她身前,唇角勾起一抹冷淡笑意。
“有人来了。”他低声道,“不是宫卫,也不是宗人府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门缝透入的一缕香气上——极淡,带着药草与沉檀混合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悸。
那是御药房独有的熏香。
下一瞬,绢娘突然上前一步,默默将一把铜镊子压进苏晚晴手中。
镊尖沾着一点未干的霉斑提取物,隐约泛着幽蓝光泽。
而谢云书则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语如风:
“记住,有些真相不能见光,但可以……被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