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未明,归心祠外已人头攒动。
晨雾如纱,笼罩着这座昔日冷清的破庙。
可今晨不同,百姓们提着灯笼、抱着柴火,从四面八方涌来,不为祈福,只为亲眼见证——那坛被苏晚晴封入酒母的残卷,是否真能酿出真相。
“听说了吗?昨夜里,宫墙上的铜铃无风自响,连守夜禁卫都说,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念账。”
“嘘!小声点!这事儿谁不知道?冯公公吓得连焚档都提前了两天!”
议论声嗡嗡作响,却无人喧哗。
人们屏息等待,仿佛空气中每一缕浮动的香气,都在预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审判即将降临。
子时三刻,一声轻响。
归心祠大门缓缓开启。
苏晚晴一袭素青布衣,发髻用一根竹簪固定,步履沉稳地走出。
她身后,小春子捧着那只青瓷瓮,酒液微漾,蜜光流转,细密气泡仍在缓缓升腾,如同星辰在深海中呼吸。
她立于台阶之上,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瓮中。
“三日前,我将残卷浸入‘云书醉’酒母。”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此酒以七日酵魂为基,辅以窑心炭温养、龙骨灰启封,专为唤醒沉睡之迹而生。它不酿酒,它酿的是时间本身。”
话音落,她伸手入瓮。
指尖触到那团被厚厚菌膜包裹的绢帛——不再是当初的焦黄脆裂,而是柔韧湿润,仿佛刚从水中取出。
她缓缓将其提起,轻轻一抖,层层霉斑如雪片般剥落。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模糊不清的地图,此刻竟在月光下清晰浮现!
墨线流畅,山川走势精准得令人战栗。
三条红线自江南、川南、河东蜿蜒北上,最终交汇于边关一座早已废弃的烽台。
旁侧一行小字,铁画银钩:
“换甲三十次,银走七账房。”
死寂。
紧接着,陈墨耕踉跄上前,双手颤抖地从怀中掏出一幅手绘图卷——那是他耗费十年心血,根据各地灾报异常路线拼凑出的《伪报灾路线图》。
他咬牙将两图并排铺开。
纹路重合。
分毫不差!
“我的天……”老翰林跌坐在地,“这不是造假……这是整个朝廷都在演戏!”
就在此时,文渊阁方向忽有骚动传来。
青鸾披着斗篷悄然现身,面色苍白,指尖尚残留一丝药香。
她没说话,只是朝苏晚晴微微颔首。
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在昨夜三更,她潜入文渊阁值房,将一枚藏有“醒晦散”的蜜丸投入萧老相的茶盏。
那是一种极罕见的古方药物,能刺激脑识深处尘封的记忆。
而萧老相饮后头痛欲裂,跪在地上呕出胆汁,却在剧痛中猛然忆起幼年随父巡视边关的一幕——漫山遍野的民夫背着沉重铁箱走入深谷,父亲低声叹息:“这批军甲送去漠北,户部报的是赈米十万石。”
那时他不懂。
如今懂了。
“原来我们……一直吃的是忠臣的骨。”老人瘫坐于地,泪流满面,口中反复呢喃,像是一句忏悔,又像一句诅咒。
与此同时,柳二妹也悄悄挤进人群,塞给苏晚晴一张薄纸拓片。
“冯公公初七焚档,我趁乱拓下的。”她声音压得极低,“你看这印——玄圭监印,在角落里。内容写着:‘令各地贡坊统一使用赤曲霉做旧文书,务使年岁难辨’。”
苏晚晴瞳孔骤缩。
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些伪造账册的霉斑如此“自然”。
不是他们怕她造假,而是他们早已建立了一整套系统性造假机制——用特定菌种批量处理文书,让岁月成为谎言的帮凶!
她抬头望向天空,晨曦初露,霞光刺破云层。
可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她转身走向主缸,将新显影的残卷高高举起。
“诸位可见这三条路?”她声音陡然拔高,“它们不运粮,不送布,只运铁甲与白银!北境十年无灾?荒谬!边军三年未饷?可笑!你们以为饿死的是百姓?不,饿死的是大周的脊梁!”
人群沸腾了。
怒吼声如潮水般席卷京城。
而在这喧嚣之中,墙角那道身影始终静默。
谢云书靠在斑驳土墙边,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冷汗。
这几日,他暗中以独门呼吸法调控酒醅中菌群活性,借天地节律引导发酵进程,实则早已透支经脉。
此刻,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着,唇色发青,像是随时会断线的人偶。
但他仍睁着眼,盯着苏晚晴的背影。
看着她站在光里,举着真相,像一柄刺破长夜的利剑。
忽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他缓缓闭上眼,意识沉入黑暗。
就在混沌边缘,他听见她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读出账册上的名字——
那是一个本该死去多年的名字。
也是他蛰伏半生,誓要亲手清算的名字。
他的睫毛颤了颤,喉结微微滚动,仿佛想说什么。
但终究没有出声。
谢云书倒下的那一刻,没有人听见他唇间滑出的低语。
只有苏晚晴,在万众喧腾中猛然一怔。
“第六层……要用眼泪泡过的麦曲。”
那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枯竹,却如惊雷炸在她心口。
她猛地回头——谢云书已蜷缩在墙角,气息微弱,唇色泛青,仿佛随时会断了最后一丝生机。
可就在他闭眼前的一瞬,目光却死死锁着她,像是用尽灵魂最后的力气,留下这句无人能解的谜言。
而她懂。
不是因为聪慧过人,而是因为那一坛藏了十年的酱母。
那是她穿越后,在破屋角落翻出的唯一旧物。
一块干硬如石的曲块,裹在褪色蓝布里,布角绣着一个“谢”字。
当时她不解其意,只觉气味奇绝:咸中带酸,腐里藏香,像是把整段悲欢都封进了时间。
后来听村中老妪提过一句:“从前谢家夫人病亡前,哭湿了账本子,拿它拌曲入瓮,说是‘留个念想’。”
她一直不信鬼神之说,可此刻,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难道……当年那滴泪,真的能唤醒今日的真相?
她不再犹豫,转身冲进归心祠后室,从最深处取出那只尘封多年的陶坛。
指尖触到曲块时,竟有种奇异的温热感,仿佛它也在等待这一刻。
她将麦曲碾碎,混入特制酒母,再以晨露调和,缓缓注入主缸底部——那里,正压着尚未完全显影的残卷核心。
刹那间,异变陡生。
原本平静的酒液开始翻涌,气泡由细密转为狂暴,蜜光骤然转为深红,宛如血浪翻滚。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弥漫开来:有焦土味,有铁锈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人哭泣后的沉郁哀愁。
众人屏息凝视。
只见那残卷中央,原本空白处竟如墨迹逆流般,缓缓浮现出一行行工整小楷!
不是地图,不是密令,而是一张名单。
三百二十一名民夫姓名,一字不落,籍贯清晰,死亡时间精确到日辰。
每写一人,酒缸便震一下,似天地共悲鸣。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周砚舟双膝砸地,扑向那名单最上端——“周大栓,江南道湖州府安吉县人,元昭七年三月初九殁于黑水沟”。
“哥啊!!”他浑身颤抖,手指死死抠进泥土,“我替你改了一辈子名字!抄假账时写‘张二狗’‘李老三’……我不敢写你真名!可今天……今天你终于回来了!!”
他嚎啕如幼兽,引得四周百姓纷纷落泪。
苏晚晴静静站着,眼底却燃起烈火。
她取来一匹素白麻布,亲自研墨,一笔一画,将那三百二十一名英魂逐一誊写其上。
白幡高悬,夜风吹拂,猎猎作响,宛若招魂幡立于人间。
远处宫墙之内,皇帝正执笔批阅奏章。
忽觉掌心一痛。
低头看去,手中传国玉圭竟裂开一道细纹,自上而下,直贯“天命”二字。
他瞳孔骤缩,猛地站起。
窗外,月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