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城的最后一夜,是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与无声的匆忙中度过的。子时刚过,城门将闭未闭,守卒最为松懈困顿之时,几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城西那片广袤无垠的黑暗之中。
没有火把,没有马蹄声,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低。夏明朗被赵铁山和王栓子一左一右小心扶持着,石柱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仅存的七八名“阵风”核心成员,个个神情肃穆,脚步轻捷如同狸猫。他们绕开了所有可能被设卡的大路,专挑荒僻难行的小径甚至干涸的河床行进。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已远离忘忧城十余里。回头望去,那座庞大而混乱的边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匍匐在地平线上的黑影,如同沉睡的巨兽,而城中那零星闪烁的灯火,则像是巨兽冷漠的眼睛。
没有人说话,只有夜风掠过戈壁荒草发出的簌簌声响,以及脚下碎石被踩动的轻微动静。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刚刚离开的,或许不是天堂,但即将踏入的,绝对是更为严酷的炼狱。
夏明朗的脸色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强行赶路对他尚未痊愈的身体是巨大的负担,神魂深处因煞气躁动和旧伤未愈传来的刺痛感,随着每一次脚步落下而阵阵加剧。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呻吟,甚至拒绝了赵铁山想要背他一段的提议。他必须保持清醒,必须亲自带领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找到那条传说中的生路。
王栓子在前方引路,他如同最精明的猎犬,凭借着哈桑族长留下的模糊线索和自身对地形近乎本能的直觉,在看似毫无特征的戈壁与丘陵间穿梭。日头升起,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碎石被晒焦的气味。缺水、疲劳、以及时刻警惕追兵的压力,开始折磨着每一个人。
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急行军,期间数次巧妙地避开了几股明显是在搜寻什么的马队。当远方天际出现一片连绵起伏、峰顶隐没在铅灰色厚重云层中的巨大山脉轮廓时,所有人都几乎到了极限。
那山脉仿佛亘古便矗立在那里,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铁灰色,与周围黄沙戈壁的色调截然不同。最令人心悸的是,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也能隐约听到从那云层深处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隆隆声响,仿佛有巨神在云端擂鼓。山脉上空的云层并非白色,而是翻滚涌动着诡异的紫黑之色,不时有刺目的电蛇在其中蜿蜒窜动,将大片天空映照得忽明忽暗。
“那就是……雷鸣山脉。”王栓子嗓音沙哑,指着那片仿佛孕育着毁灭的区域,眼中也带着一丝敬畏。
西疆之地,修真宗门势力相对薄弱,除了资源贫瘠、狼庭威胁等原因外,这片终年被狂暴雷暴笼罩、灵气紊乱如同沸粥的雷鸣山脉,也是让许多修士望而却步的重要因素。此地环境极端恶劣,不仅凡人难以生存,就连低阶修士踏入,也随时可能被紊乱的灵气撕碎,或是被不知何时落下的天雷劈成飞灰。
然而,对于此刻的夏明朗和“阵风”残部而言,这片绝地,却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所在。朝廷的血滴子、各方宗门的眼线,恐怕也绝不会想到,他们敢逃入这等有死无生的凶险之地。
“走,进去。”夏明朗望着那片雷云,声音因干渴而嘶哑,眼神却异常明亮。险中求活,乱中取静,这片绝地,或许正是他突破当前困境,修复神魂伤势的契机。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雍京,七皇子李泓的府邸内。
纪昕云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单膝跪在冰冷的光滑地板上。她低垂着头,青丝束得一丝不苟,露出白皙而修长的后颈。
上方,七皇子李泓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却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
“昕云此次边城之行,辛苦了。”李泓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压迫感,“听闻忘忧城近来颇不太平,各方势力云集,似乎都在找寻那位……夏逆的踪迹?”
纪昕云心头一紧,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清冷平稳:“回殿下,忘忧城乃三不管地带,龙蛇混杂,确有各方眼线活动。末将奉命巡查边关,亦曾留意,并未发现夏逆明确踪迹。想必其重伤在身,已隐匿于更偏僻之处,或已……”
“或已毙命于荒郊野岭?”李泓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低垂的脸庞,“昕云觉得,那夏明朗,是这般容易死去的人吗?”
纪昕云沉默不语,指尖微微掐入掌心。
李泓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冯昆回报,他在忘忧城查到了一些有趣的线索,似乎有人,在夏逆匿藏期间,为其提供了些许……便利。”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针,“昕云常在边关走动,对此,可有何见解?”
纪昕云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刺在她的背上。她知道,这是试探,也是警告。冯昆定然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缺乏确凿证据。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李泓:“殿下明鉴。末将职责所在,乃戍守边关,防范狼庭。至于追剿钦犯,乃血滴子与刑部之责。末将不敢僭越,亦无从得知其内情。若殿下疑末将失职,请殿下明示责罚。”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将自身定位在边关守将的职责范围内,巧妙地避开了李泓话语中的陷阱。
李泓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更冷了几分:“昕云言重了。你纪家满门忠烈,你更是父皇亲封的昭武校尉,本王岂会疑你?只是提醒你,边关险恶,莫要被某些……表象所蒙蔽,忘了自己的根本。”
“末将谨记殿下教诲。”纪昕云再次垂首。
“下去吧,好生休整。”李泓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纪昕云起身,行礼,退出殿外。直到走出那森严的王府,感受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面对七皇子看似温和实则犀利的质询,以及监军那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她的心境,与离开忘忧城时已然截然不同。那份沉重的抉择之痛,那份对夏明朗命运的担忧,以及内心深处对自身立场的动摇,都让她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需万分谨慎。
她抬头望向西方,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雷云笼罩的山脉。
他,真的能在那等绝地中,活下来吗?
而她自己,又该如何在这忠诚与情愫的夹缝中,找到那条岌岌可危的独木桥?
雍京的天空,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而西疆的雷鸣山脉,此刻正被狂暴的雷霆与混乱的灵气包裹,仿佛预示着更猛烈风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