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您吉祥!听说府上新置了东交民巷后头的洋楼?嚯,那可是新鲜玩意儿,住着舒坦吧?比咱这四合院可得劲?”常在春点心铺的伙计撩开蓝布棉帘,熟门熟路地将客往里迎,一口京片子脆生生带着热气儿,眼角笑纹堆得跟核桃壳似的。
被唤作三爷的中年人穿着簇新杭绸长衫,外罩黑缎马褂,手里转着两枚油光水滑的山核桃,闻言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
“呵呵,凑合罢!方便是真方便。拧开龙头就出水,扯绳儿亮电灯,茅房都比咱这儿的干净。可你说这洋人呐,终究是榆木疙瘩,不懂什么叫享受。没个院子莳花弄草、听蝈蝈儿叫,总觉着魂儿没处搁似的。”
“要不说您是三爷呢,见天儿琢磨的都是雅趣!”王顺儿麻利地用白毛巾掸了掸靠窗的榆木方凳,顺势弯下腰,“那楼……价码儿吓人吧?”
三爷撩袍坐下,核桃转得咔咔响,眼皮都不抬:“五千二。商会里头我也算有点面子。沾了张老板的光,算让了几分利。”
话音落了,他才慢悠悠掀起眼皮,斜睨着伙计:“吓人?你当爷买的是砖瓦水泥?”说着忽然前倾身子,手指头几乎要戳到王顺儿鼻尖上。
“爷买的那叫交际圈!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清一色的体面人。英吉利参赞、法兰西大使,连花旗银行的经理都租在那片!啧啧,人家没事儿就搁阳台上喝咖啡,这叫抬头不见低头见。混熟了办事多便当,爷能省多少花销?榆木脑袋,活该你小子穷一辈子!”
铺子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有人忘了嚼嘴里的火烧,有人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几道目光热辣辣黏在三爷那身流光水滑的绸衫上,带着艳羡与敬畏。
角落里,长贵把头埋得更低了,碗里的火烧忽然变得味同嚼蜡,后背上像爬着无数根细针,刺得他坐立难安。
那些目光,他总觉得有一半原是该落在自己身上的。若不是孙二爷抢了他的营生,小婊子卷走了他的所有,如今他未必比三爷差。他悄悄摸了摸身边儿子柔软的头发,喉咙发紧,涩得发疼。
“得嘞!三爷您这话在理!”王顺儿腰弯得像只虾米,脸上的笑却淡了几分,堆着谄媚应道,“老规矩?八个褡裢火烧,一碗加足芫荽的牛肉汤,这就给您拾掇!”
三爷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铺子里的嗡嗡声渐渐又响起来,可所有话茬儿都绕着三爷打转。
长贵听见有人低声嘀咕“五千大洋够买个三进的大院子了”,有人叹着气羡慕“往后人家跟洋人混饭吃,哪是咱们能比的”,他猛地端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直冲脑门。
“爹,我还想吃个糖耳朵。”小宝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嘴油亮亮的,眼里满是期盼。
长贵看着儿子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半旧棉袄,心尖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又酸又疼:“今儿个先吃饱,爹带你去吃炸糕,甜滋滋的!”
他数出八枚铜子儿,重重搁在油光锃亮的桌案上,拽起儿子的小手便往外走。厚棉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凛冽的北风裹着冰碴子劈头盖脸砸过来,他慌忙替小宝紧了紧脖间的旧围脖,将孩子往怀里紧紧拢了拢。
回京城已满两月,媳妇的手愈发粗粝红肿。在东家府上洗衣浆裳整一年,她的指关节肿得像饱满的小萝卜,却硬是凭着那点微薄薪俸,把小宝养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他寄回的饷银,她半分也没糟蹋,在城墙根儿置下三间小平房,还攒下近好几百大洋。
“当家的,没让你回来睡窝棚,孩子也照看得好好的。”媳妇将沉甸甸的布包塞进他手里,眼里亮得像盛着星子,比当年做新媳妇时还要鲜活,“咱别再出去奔波了,这点银子拿着,咱盘个小摊子做点买卖,安稳过日子就好。”
长贵只觉鼻头一酸,眼眶瞬间发热。发财的日子怎么没想着往家里多寄些钱。否则哪用掰着手指算花销。
正恍惚间,街角突然炸开一声清亮吆喝:“晚报嘞~新鲜出炉的晚报~看报喽!政府开放劳工聘用,月饷十二块现大洋,家属按月另领十块!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童叟无欺!快买一份瞧瞧,错过这村没这店喽!”
长贵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愣怔两秒,忽然“嗬”地笑出声来,郁积在胸口多日的浊气,竟随着这畅快的笑声,丝丝缕缕散进了呼啸的北风里。
“兔崽子,仗着几分狠劲就敢硬抢老子饭碗?”他低头咕哝,嘴角却越扯越高,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现如今当官的伸了手,我看你还得瑟。”
眼前仿佛已瞧见孙二爷气急败坏跳脚骂娘的模样,这念头一出,浑身筋骨都松快得像是卸了千斤重担。
“爹,你乐啥呀?”小宝仰着冻得通红的小脸,好奇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爹呀,”长贵的声音透着说不尽的敞亮,抬手揉了揉儿子的头,“今个高兴,想喝两盅。走,咱上猪头刘那儿,切一斤熏肉。”
他迈开大步往前蹬,棉鞋踩在积雪初融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长贵背着手,嘴里哼着不着调的京戏,咿咿呀呀的唱腔裹着满心欢喜,在料峭的寒风里飘出老远。
今个这钱花得不算冤枉。长贵心里虽堵得慌,可三爷的话戳中了要害。交际圈这东西,真是顶顶重要。
他不就是靠着搭上洋人的线,才在津门捞着了第一桶金?如今要翻身,还得往洋人堆里凑。只是这一回,他得把眼睛擦得雪亮,绝不能再跟那些街头混混厮混,要攀就攀真正的体面人。他天生胆小,实在经不住那些痞子的阴招暗算。
他早把市面上的门路摸得门儿清,眼下最有翻盘希望的,便是老毛子的“羌贴”。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纸质卢布。这玩意前些日子贬值得厉害,几乎成了废纸,可东瀛人却在背后拼了命地炒作,硬是把市价给托稳了,看这势头,怕是要触底反弹。跟着洋人走总没错,富贵险中求,他得豁出去搏一把!
倒也不是他一个人瞧出了门道。老毛子那边,本就有不少投机家在疯狂炒作羌贴,这股风顺着铁路线刮到北方,东三省、京津一带更是跟风者众。乱世之中,人人都揣着一夜暴富的念想,盼着局势一变,便能靠着这几张纸票子改写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