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宏大而荒谬的图景,并未在天穹之上,而在人间。
林风收敛气息,如一缕凡尘炊烟,落入一座熙攘的凡人村落。
他本想借这人间烟火气,冲刷连日厮杀带来的血腥与疲惫,却发现此地并无安宁可言。
村口的老槐树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神情狂热、敬畏又夹杂着一丝深沉的恐惧,死死盯着悬于半空的一幅光影画卷。
那画卷流光溢彩,神韵自生,显然出自某位精通推演与画道的大能之手。
画卷中央,一个与林风有七八分相似的男人,身披星河,脚踏混沌,立于宇宙之巅。
他的目光淡漠,俯瞰着下方,万族的身影渺小如尘埃,正以最谦卑的姿态跪拜,献上各自世界的本源。
画卷的题跋龙飞凤舞,赫然是四个大字——《林风终章》。
“看呐,那就是宗主成神后的样子!万界来朝,何等威势!”一个青年激动得满脸通红。
“是啊,等到那一天,世间再无纷争,一切都将由宗主定下永恒的秩序。”
然而,一片赞叹声中,一个老人忧心忡忡的低语清晰地传了出来:“可你们看那些跪拜的异族……宗主成神那日,清算旧世,我等凡人,会不会……会不会也被一并‘清理’掉?毕竟,在新神眼中,我们与蝼蚁何异?”
这句话如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狂热。
人群陷入死寂,那潜藏在敬畏之下的恐惧,瞬间被无限放大。
他们仰望的不再是救世主,而是一个即将决定他们生死的、无法揣度的至高存在。
林风站在人群外,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消失殆尽。
他看着画中那个被神化的自己,看着村民们脸上从狂热到惊恐的转变,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与怒火交织升腾。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我的未来?我的终章?凭什么由你们来画?
他冷笑着,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的未来,还轮不到别人画完。”
同一时刻,在远离此地的星命宗残部巢穴,一道赤色的身影如流火般撕裂了天幕。
叶红绫手持“焚天战戟”,浑身浴血,身后是整齐肃杀的玄天军。
她一戟将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长老劈成两半,径直闯入禁地最深处。
一座庞大到覆盖整个山腹的阵法正在运转,无数星辰轨道交错,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阵法中央,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金芒的血液悬浮着,被无穷的丝线牵引,强行推演着一幅幅未来的画面。
那正是林风的生辰精血!
星命宗的余孽,竟妄图以此为引,窥探甚至锚定林风的“完美终局”。
“宗主注定成神,我等只是顺天而行,助他扫清所有歧路!”阵法主位上,一名双目流淌着星辉的老者嘶吼着,他和其他推演者一样,面容枯槁,生命力几乎被阵法抽干。
“歧路?”叶红绫眼中杀意沸腾,她看到了那些被判定为“歧路”的画面:林风为了救一个凡人村落而身受重伤,林风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导致宗门受损,林风与友人对饮大醉、丑态百出……这些充满人情味、有血有肉的瞬间,都被阵法标记为“瑕疵”,需要被修正、被抹除。
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林风,而是一个按照他们设想的、完美无瑕的神。
“你们算的不是未来——是谋杀他的每一种可能!”
叶红绫怒喝一声,战戟高举,赤色神焰暴涨,化作一道开天辟地的巨刃,狠狠劈向阵心!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悲鸣,整个命运推演阵轰然炸裂,星轨崩碎,所有推演者齐齐喷出一口鲜血,双目中流下的不再是星辉,而是真正的血泪,瞬间失明。
而在另一片大陆上,白小怜正为几位凡人诊脉。
她的医术已臻化境,可此刻却秀眉紧锁,满心无力。
这些人没有病,没有伤,但他们的眼神空洞,四肢乏力,对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姑娘,别费心了。”一个汉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没病,只是……没劲儿活了。”
“为何?”白小怜不解。
“反正林风宗主最后会成神的,他会把这个世界变得好好的,我们现在这么辛苦奋斗有什么意义?不如躺着,等宗主定好新世界,我们再好好活。”
旁边几人也纷纷附和:“是啊,万一我们现在努力的方向,是宗主以后要‘清理’的呢?”
他们的话语像一根根淬毒的针,刺进白小怜的心里。
她看着这些本该鲜活的生命,因为一个遥远而确定的“未来”,而放弃了当下所有的挣扎与热爱。
他们不是在信仰林风,他们是把自己的命运,打包成一个沉重无比的包袱,不由分说地甩到了林风的背上。
一滴清泪从白小怜的眼角滑落,她喃喃自语:“师兄……他们不是信你……是把命交给你当包袱啊。”
九域之内,相似的场景不断上演。
对“林风终章”的狂热崇拜与恐惧,像一场瘟疫,侵蚀着众生的心智。
玄天宗,林风归来,面沉如水。
他没有召集长老议事,而是独自走进了一间密室。
他取出一捧灰烬,那是“残忆砂”被叶红绫的怒火烧毁后留下的残骸。
他静静地看着这捧代表着“被固化的过去”的灰烬,然后,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
他将神念探入其中,混入了自己昨夜做的一个荒唐的梦——梦见自己被一群狗追着讨要骨头;混入了他明天想喝的那坛“醉生梦死”的念头;甚至混入了他后天懒得起床、想在床上躺一整天的慵懒想法。
这些驳杂、琐碎、甚至有些可笑的念头,与代表过去的残灰纠缠、融合。
最终,在他的掌心,一团灰扑扑、毫无灵气、仿佛随时会散掉的“泥巴”形成了。
林风将其命名为,“未定之泥”。
“传我命令!”他走出密室,声音传遍整个玄天宗,“所有弟子,携带此泥,于九域各处人烟聚集地,立‘废话坛’!无需供奉,无需跪拜,只需让所有人,把心里最想说、最想做、最无聊的废话,都吼出来!”
弟子们虽不明所以,但宗主之令,莫敢不从。
很快,九域各处,一座座用“未定之泥”捏成的、歪歪扭扭的土坛子出现了。
起初,百姓们还很拘谨,不知所措。
直到一个玄天宗的弟子带头跳上坛子,扯着嗓子大吼:“未来?未来关我屁事!老子明天就想吃三大碗狗肉!”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这声粗俗却真实的呐喊,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人们心中那把名为“未来”的沉重枷锁。
“我后天想娶隔壁村的翠花!”
“我想让我家那小子别再尿床了!”
“我希望今年收成好一点,能换匹新布做衣裳!”
一句句朴实、卑微甚至可笑的愿望,从废话坛上吼出,消散在风中。
人们笑着,闹着,先前对于“终章”的焦虑与恐惧,竟在这一片喧闹的“废话”中,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天际风雷大作,叶红绫携玄天军归来。
她没有入宗,而是直接飞临一座城市的上空。
她取出一面古朴的战鼓,鼓面布满逆行的时空裂纹,正是“逆时鼓”。
鼓声响起,并非杀伐之音,而是一种震碎虚妄的法则之力。
城中所有商铺里悬挂的、描绘着《林风终章》的预言玉简、光影画卷,在这一声鼓响中,尽数化为齑粉!
叶红绫立于高台之上,声音传遍全城,也传遍九域:“世间从无定数!林风的未来没有写完——因为他的路,是走一步,算一步!”
下方,一座废话坛前,林风正看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用木炭在地上涂鸦。
那孩子画技拙劣,画了一个小人,骑在一头肥硕的猪身上,歪歪扭扭地飞上天,旁边还写着“林风骑猪”。
林风看得忍俊不禁,笑骂了一句:“画得真丑。”
孩童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林风脸上的笑容却久久没有散去。
他看着那些在废话坛上大吼大叫的人们,看着孩童拙劣的涂鸦,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饭要一口一口吃,才香。路要一步一步走,才稳。未来……未来,就得是自己瞎猜的,才有意思。”
话音落下,他冥冥中感到,那枚一直悬浮于他神魂深处、象征着薪火相传与新生的“新薪石”虚影,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竟缓缓地、坚定地,迈出了一步。
一步踏出,前路并非光明坦途,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无法窥探的迷雾。
而就在这一刻,随着那一步的迈出,林风脸上的笑意忽然微微一凝。
那市井的喧闹、孩童的笑骂、众生的祈愿,仿佛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
一股莫名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灵魂最深处,最古老的记忆废墟中,悄然渗透出来。
那是一种亘古的寂静,一种等待了太久太久的沉默。
似乎,在他识海的最深处,有一双紧闭了万古的眼瞳,正准备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