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过乱葬岗,吹不起半分尘土,却将那浓郁到化不开的香火气息送入林风的鼻腔。
这味道与此地腐朽的记忆格格不入,显得荒诞而刺鼻。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卑微错落的土坟,落在岗顶。
那里,曾经只有一座简陋的祭坛,如今却拔地而起一座白玉石台,石台之上,一座三丈高的巨碑巍然耸立,碑体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辉光,仿佛神迹。
无数信徒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神情狂热而虔诚。
他们朝拜的中心,正是那座碑,那座被称作“林风圣迹”的丰碑。
林风缓步走近,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路,却无人看他一眼。
他们的眼中,只有那座碑,仿佛那才是活着的林风。
他站定在碑前,抬头仰望。
碑身上,以龙飞凤舞的笔法镌刻着一行行烫金大字。
“仁义无双,万世楷模”,“救世之主,天道化身”。
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一股奇特的精神力量,让看到它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仰,想要跪地臣服。
这股力量对他无效。
他只是觉得可笑。
他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缕灰蒙蒙的气息,那是他从最卑微的凡尘中凝练出的道种,带着人间最真实的烟火与泥泞。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碑面时,那耀目的金字瞬间黯淡,仿佛白雪遇上了烙铁。
一层虚幻的光晕散去,碑体最底层,一行被巧妙掩盖的原始铭文扭曲着浮现出来。
字迹朴拙,刻痕潦草,却带着一股无法抹杀的真实:“此处埋凡人林风,因救寡妇而死。”
林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连我怎么开始的,都要改掉。”他轻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信徒的祈祷声。
话音未落,一道清冽如寒冬的剑鸣骤然响起。
苏清雪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手中长剑“霜寒”吞吐着虚无的剑芒。
她没有理会那些惊愕的信徒,目光只锁定在那座碑上。
“以神念为墨,以信仰为基,好大的手笔。”她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感,“这不是纪念,是精神篡位。”
言罢,她手腕一振,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无妄剑意”刺入碑文之中。
剑光并非破坏,而是像一把精妙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那些光鲜亮丽的烫金字迹。
只听一阵细密的碎裂声,金字层层剥落,露出了其下密密麻麻、如同血管般盘根错节的符文网络。
这便是“记忆符文阵”,凡是触碰石碑、或是对其产生虔诚信仰的人,脑中都会被植入一段精心编纂、完美无瑕的“林风生平”。
“嗡!”
符文阵被剑意触动,爆发出刺目的红光,一股强大的精神冲击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然而,这股力量在触及苏清雪身前三尺时,便被无形的剑域绞得粉碎。
她冷哼一声,长剑横斩。
“斩!”
剑光如瀑,石屑纷飞。
被斩开的符文阵深处,竟渗出了一缕缕暗红色的痕迹,仿佛石碑在流血。
那些血迹勾勒出几个残破的古字,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一座史馆内,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史官正襟危坐,神情麻木地在竹简上奋笔疾书。
他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幽香,让他始终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催眠状态。
他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只知道每当他想记录一些林风曾经的“瑕疵”时,便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他的手腕,强迫他写下那些歌功颂德的“完美”事迹。
一道窈窕的虚影悄然在他身后凝聚,正是柳如烟。
她看着史官笔下那些“林风生而知之,三岁能言天道”的荒唐记载,嘴角勾起一抹妩媚而危险的笑意。
“原来连历史……都想替你活。”她轻声呢喃,指尖跳跃起一缕紫色的电光,那是凝练了七情六欲的“欲念神雷”。
她没有攻击史官,而是屈指一弹,那缕神雷精准地落在了史官面前的砚台和毛笔上。
“滋啦!”
一声轻响,笔墨纸砚瞬间化为飞灰。
那股催眠的幽香也被神雷中蕴含的强烈欲念冲散。
老史官浑身一激灵,猛然惊醒,眼中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东西,满眼惊恐,随即像是疯了一样,抓起一截炭笔,在墙上狂乱地书写起来,字迹扭曲,力透墙壁:“林风也曾怕死!他怕得要死!”
乱葬岗上,林风收回了手。
他没有去看苏清雪斩出的血字,而是转身走向自己那座早已被遗忘的孤坟。
坟头长满了野草,旁边还有几处被野狗刨食过的痕迹。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着腐殖质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悖理泥”残渣的泥土。
他的神念沉入其中,开始追溯过往。
他“看”到了那个他救下的寡妇,在改嫁那天,门前冷冷清清,没有一个村民送上祝福;他“听”到了那个曾被他一拳打死的村霸,其年迈的母亲在他坟前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感受”到了自己当年面对死亡时,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不甘。
这些记忆,这些情感,这些被“完美历史”刻意抹去的真实,被他以道种为炉,以悖理泥为基,缓缓炼化成一捧暗淡无光的灰色砂砾。
“残忆砂。”
他站起身,将这捧砂砾交给身后悄然出现的弟子。
“去吧,”他声音平静,“在每一座城,都立起一面‘丑事墙’。把这些,都贴上去。”
弟子接过砂砾,神情肃穆。
他知道,这捧砂砾中蕴含的,是足以颠覆整个神话的真相。
很快,在各大城池最显眼的地方,一面面黑色的墙壁拔地而起。
墙上没有文字,但当人们走近时,一幕幕真实的景象便会自动浮现在他们脑海中。
“林风偷过隔壁王大妈的馒头,被追了三条街。”
“林风打架输了,指天骂娘,骂得很难听。”
“林风也曾为了活命,给强者下跪过。”
这些“丑事”,没有一件是滔天大罪,却像一把把尖刀,精准地刺破了那个“完美救世主”的光环,将一个有血有肉、有恐惧、有私欲的凡人林风,重新拉回了人间。
一时间,天下哗然。
乱葬岗顶,面对着那座被苏清雪斩得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固耸立的圣迹,林风神色平静。
突然,天际风云变色,一股极致的寒意笼罩了整座山岗。
苏清雪踏空而至,衣袂飘飘,宛若冰雪神女。
这一次,她眼中再无半分保留,只有纯粹的剑意。
“英雄若不能有污点,那就不是人,是傀儡。”
她清冷的声音响彻四野,手中霜寒剑光华大放。
“一剑,破其形!”
“二剑,碎其基!”
“三剑,断其念!”
“九剑,绝其迹!”
九道惊天剑光接连斩下,每一剑都蕴含着斩断虚妄、直指本源的决绝。
巨大的轰鸣声中,那座象征着谎言与篡位的“林风圣迹”,连同整个白玉石台,被彻底劈成了漫天废墟。
烟尘弥漫,信徒们如梦初醒,惊恐地四散奔逃。
林风立于断碑之前,看着满地狼藉,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颤颤巍巍地从废墟中捡起一块残片,上面恰好刻着一个“主”字。
他看了看,突然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原来他也被人当狗看过,跟我一样。”
林风听到了,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狼藉的土地,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饭要香,史……得是带血的。”
就在这时,弥漫的尘土中,一点微光悄然亮起。
那枚融入他体内的“新薪石”虚影,竟在他身前缓缓凝聚成形。
它没有散发出任何惊人的气息,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然后,在林风略带诧异的注视下,那虚幻的石影缓缓抬起了一只由光芒构成的“手臂”,坚定不移地,指向了遥远的东方天际。
那里,云层翻涌,似乎有什么更加宏大、更加荒谬的图景,正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