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这座名为“不眠”的村落之上,却未能带来半分安宁。
林风负手立于村口的老槐树下,身影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的神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村庄。
没有鼾声,没有梦呓,甚至连最轻微的、因困倦而放缓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所有人都醒着。
田垄间,有农夫举着火把,一遍遍地检查着尚未抽穗的禾苗,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动作却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显得僵硬无比。
屋舍内,妇人强撑着眼皮,就着昏暗的油灯缝补衣物,手指被针扎了也浑然不觉,只是猛地一哆嗦,用更大的力气睁开眼睛。
最让林风心头泛起寒意的,是村中祠堂的景象。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被罚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他的母亲在一旁垂泪,却不敢上前。
一名身穿灰袍、神情狂热的男子正厉声训斥:“梦境是沉沦的开端,是堕落的温床!你竟敢在睡梦中发笑,这是对‘清醒’最大的亵渎!”
孩童抽泣着,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恐惧:“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梦见吃糖了……”
“还敢狡辩!”灰袍男子声色俱厉,“记住,我们是‘觉醒教’的信徒,我们追随的是‘永不沉沦’的至高真理!精神的懈怠,就是灵魂的背叛!”
林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见过太多扭曲的道,有的追逐力量,有的贪恋永生,但将“睡眠”视为原罪的,还是头一遭。
这已经不是修行,而是一种酷刑,一种以崇高名义施加于所有人的自我折磨。
他想起曾经有人奉他为神,想让他建立不朽神国,都被他一脚踹开。
他嗤笑一声,低语如寒风过境:“我连神都不当,还轮得到你们把‘醒’当成新的神?”
几乎在林风心念转动的同时,千里之外,一道清冷的剑光划破了另一处“觉症”核心区域的夜空。
苏清雪悬空而立,白衣胜雪,神情冷冽。
她的面前,一个由无数信徒精神力汇聚而成的巨大符文阵法——“觉醒咒”正缓缓转动,散发着令人心烦意乱的微光。
这咒法能放大人的焦虑与恐惧,让人不敢有片刻松懈。
她看得分明,那咒文的核心并非为了让人“清醒”,而是在强行剥夺人精神世界里的“模糊地带”。
“你们不是自由……是把自由变成了刑罚。”
话音落,她手中长剑轻吟,一道看似虚无缥缈的剑意斩出。
此乃“无妄剑意”,不斩肉身,专斩虚妄。
剑光如庖丁解牛,精准无比地切入“觉醒咒”的结构之内。
咒阵剧烈震颤,被剖开的内部,显露出一条条由精神执念构成的黑色锁链,这便是“清醒锁链”的真面目。
每一条锁链上都刻着细密的符文,其意只有一个:凡有困倦之念者,皆为堕落,当受精神鞭挞之苦。
苏清雪眸中寒光一闪,再无半分犹豫。
“斩!”
一剑斩落,剑光煌煌,如天河倒泄。
那坚不可摧的“清醒锁链”应声寸寸断裂,整个“觉醒咒”阵法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轰然崩解。
刹那间,被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困倦感如潮水般涌来,下方城镇中,无数强撑着的人们几乎是同时软倒在地,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而在九域的另一端,身着赤色战甲的叶红绫正策马巡视。
她看到的情景更是荒诞。
正午的烈日下,田里的农夫不敢靠着田埂打个盹;市集上,织布的妇人眼神涣散,却不敢放任思绪有片刻的发呆;她甚至听说,有个寡妇准备改嫁,却在前一夜因为心中稍有犹豫,就被视为“心神沉沦”,被族人严厉警告。
“岂有此理!”叶红绫猛地勒住缰绳,胯下战马长嘶。
她一双凤目燃着怒火,手中战戟重重往地上一顿,震得地面龟裂。
“连盹都不能打,还叫人活?”她怒喝道,“这是修行还是上刑?一群疯子!”
三人的神念在虚空中交汇,林风接收到了苏清雪和叶红绫传来的讯息。
问题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这种名为“觉醒”的瘟疫,已经蔓延至九域的每一个角落,从根源上侵蚀着生灵最基本的存续法则。
必须从根源上解决。
林风眼中精光一闪,他伸出手,一小撮灰黑色的砂砾在他掌心浮现。
这是昔日斩灭“杂我”时留下的残灰,蕴含着一丝万物归于混沌、摒弃繁杂的本源意味。
仅仅如此还不够。
对付这种极端偏执的“理”,需要用最不讲理的“情”来破。
他闭上眼,神念内观。
昨夜他睡得极沉,发出的鼾声如雷,被他自己录了下来;今晨赖在床上,感受着被窝的温暖,那种惬意的慵懒感;甚至,他还将自己明日打算偷个懒、找个地方晒太阳的念头也抽离了出来。
这些最真实、最“堕落”的人性念头,被他毫不犹豫地混入了“杂我砂”的残灰之中。
“以我之名,炼!”
林风掌心升腾起一团温和的火焰,将这些念头与砂砾一同熔炼。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股让人闻之就想打哈欠的奇异香气弥漫开来。
片刻后,一团灰蒙蒙、软绵绵,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光团悬浮在他面前。
他将其命名为,“昏眠引”。
“传我法令,”林风的声音通过神念,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位弟子的耳中,“于九域各处,立‘赖床坛’。将此物置于坛上,无需多言,只需在坛边立一木牌,上书一行字。”
“老子今天就想躺着,不服来咬我!”
命令一下,天下震动。
无数在“觉醒教”威压下战战兢兢的人们,看到这横空出世的“赖床坛”和那句粗鄙却无比霸道的话语,先是错愕,随即是压抑不住的笑意,最后,是发自内心的向往。
第一个躺下的是个走投无路的老乞丐,他想,反正烂命一条,不如死前睡个好觉。
他靠着坛边,几乎是立刻就发出了震天响的鼾声,睡得口水直流。
人们惊奇地发现,“觉醒教”那无处不在的精神枷锁,在这“赖床坛”附近竟完全失效。
一传十,十传百。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到“赖床坛”周围,他们或躺或卧,姿态各异,却都睡得无比安详。
这是一场无声的、却无比强大的反抗。
就在此时,天际一道寒光闪过,苏清雪踏空而至,落在“觉醒教”的总坛前。
那总坛中央,立着一块高达百丈的黑色巨碑,上面刻着两个扭曲的大字——觉醒。
教主,一个面容枯槁、眼神狂热到近乎非人的老者,正站在碑下,对着苏清雪怒目而视。
“妖女!竟敢传播懈怠沉沦之道,你……”
苏清雪懒得与他废话,手中凝结着寒霜的长剑直指对方。
“真正的觉醒,”她的声音清冷如冰,却振聋发聩,“是敢于在黑暗中安睡,是敢于在迷雾中前行,是敢于承认自己的不知道。你们的‘醒’,不过是睁着眼睛的死亡。”
一剑斩下。
没有给教主任何反应的机会,剑光快得超越了思维。
目标并非教主,而是那块象征着一切扭曲教义的觉醒碑。
轰然一声巨响,巨碑从中间断裂,无数裂纹蔓延开来,最终彻底崩塌,化为一地碎石。
随着石碑的倒塌,笼罩在九域之上的精神禁锢,彻底烟消云散。
林风站在最初那个村落的“赖床坛”前,看着眼前的情景,微微笑了。
老农不再检查禾苗,而是躺在田埂上,枕着自己的草帽,发出了满足的鼾声。
那个被罚跪的孩童,此刻正躺在母亲的怀里,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似乎又梦到了吃不完的糖。
阳光洒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还有那淡淡的、食物的香气。
林风低声自语:“饭要香,醒……得是自己睡够了,心甘情愿睁开眼才算数。”
就在这份宁静与祥和之中,他感觉到,那枚一直以来作为一切异变根源的“新薪石”,其最后一丝痕迹,如同晨雾遇骄阳,终于在这片恢复了自然呼吸的大地上,彻底消散无踪。
九域,似乎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平静。
林风伸了个懒腰,正准备找个舒服的地方也补个回笼觉,神情却微微一动。
他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南方。
风中,带来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那不是杀气,不是怨气,也不是任何负面的情绪。
恰恰相反,那是一种……过于旺盛、过于炽烈的意志。
就仿佛,在那片土地上,有无数个声音,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呐喊着同一种渴望。
那渴望如此纯粹,如此尖锐,以至于让这刚刚回归安宁的天地,都显得有些不协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