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宇的声音不重,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许褚的心口。
“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房间里很静,只剩下角落里典韦那如同拉风箱般的鼾声,一声高过一声,给这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荒诞。
浓郁的酒气混合着肉香,在温暖的空气里发酵。许褚坐在那里,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方才与典韦酣战的疲惫,被烈酒冲刷的舒爽,此刻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脑海里嗡嗡作响的回音。
换一种活法?
他许褚活了半辈子,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生在谯县乡下,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天生神力,从小就知道,力气大,就能多打一担柴,多耕一亩地,让家里人吃饱饭。后来黄巾作乱,天下大乱,他带着乡亲们筑起坞堡,靠着一身蛮力,把那些想来抢粮的贼寇打得头破血流。再后来,曹丞相来了,看中了他的武勇,让他当了亲卫。
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命。用这身力气,护着家人,护着乡亲,再护着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主公。
这活法,不好吗?
他抬起头,那双因醉意而有些迷蒙的牛眼,望向姜宇。
姜宇没有看他,而是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夜里的凉风灌了进来,吹散了满室的酒气,也让许褚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月华如水,洒在许都城鳞次栉比的屋檐上。远处的更夫敲着梆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仲康,你看这许都城。”姜宇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天子脚下,丞相治所,号称是这乱世里最安稳的地方。可就在这城墙外面,出了城,往东走,往西走,不出五十里,你就能看到荒芜的田地,看到路边倒毙的饿殍,看到为了一个发霉的窝头就能拔刀相向的流民。”
许褚沉默着,抓起了桌上半凉的酒碗,又灌了一口。这些,他都见过。从谯县一路来到许都,他见得太多了。
“你守着你的坞堡,能护住你那几百个乡亲。可坞堡外面的世界呢?坞堡外面的那些人,他们就活该被饿死,被贼人杀死吗?”
姜宇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
“我见过袁术在淮南横征暴敛,百姓易子而食;我见过袁绍在河北世家林立,寒门永无出头之日;我也见过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个世道,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到许褚面前。
“扑灭一场山火,靠的不是一瓢水,而是挖出一条能隔绝火焰的沟壑,再引来一场能浇灭一切的倾盆大雨。”
“你那一身神力,就像一瓢水,能救一时之急。但我想做的,是挖出那条沟,引来那场雨。”
姜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让许褚无法理解,却又心神剧震的力量。
许褚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个坐在学堂里听先生讲课的蒙童,先生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宏大世界。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力气,就是用来打架的。打赢了,就有饭吃,就能保护家人。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告诉他,他的力气,可以用来做更了不起的事情。
“我需要你,仲康。”姜宇的目光,坦诚而灼热,没有丝毫的伪装,“我需要像你这样,顶天立地,有一身盖世武勇,更有一颗赤诚之心的猛将,与我一起,去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个没有战乱,没有饥饿,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孩子们可以在田埂上安心嬉戏的时代。一个让‘力气’不再是用来互相杀戮,而是用来开垦荒地,建造家园的时代。”
“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许褚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愣愣地看着姜宇,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十岁的公子哥,看着他眼中那不似作伪的万丈豪情,心中那座由“忠义”和“本分”筑起的坚固堡垒,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儿,想起了坞堡里那些面黄肌瘦,却无比信赖他的乡亲。如果真有那样的世道,他们……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涌起,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比方才喝下的烈酒,还要灼人。
可是……
“俺……俺是丞相的兵。”许褚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沙哑干涩。
他端起酒碗,想要再喝一口,却发现碗已经空了。他看着空荡荡的碗底,像是看到了自己空荡荡的内心。
“曹丞相待俺不薄。他给俺饭吃,给俺官做,还……还很看重俺。”
这是实话。曹操虽然生性多疑,但对他和典韦这样的猛士,确实是真心喜爱,从不吝啬赏赐和信任。让他背弃曹操,他做不到。这是他做人的根本。
“我知道。”姜宇并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亲自为他又满上了一碗酒,“曹公雄才大略,乃当世枭雄。他迎天子,定许都,平吕布,破袁术,这份功绩,天下无人能及。他想做的,是匡扶汉室,做这大厦将倾时的擎天之柱。”
姜宇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他想修补的,是一间已经处处漏雨的破屋子。而我想做的,是推倒这间破屋,用更好的木料,建一座能屹立千年不倒的崭新宫殿。”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曹公,并非敌人,只是选择的道路不同罢了。”
姜宇的这番话,让许褚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了一些。他不是要自己去反叛丞相,他只是……想让自己去帮他盖一座新房子?
这个比喻,许褚听懂了。
“我身边,有奉孝这样算无遗策的谋主,有恶来这样万夫不当的猛将,有‘尘风堂’遍布天下的耳目,有醉仙居富可敌国的财力。”姜宇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
“但我还缺一块基石。一块最坚实,最可靠,能承载起整座宫殿重量的基石。”
他看着许褚,一字一顿。
“仲康,你,就是我想要的那块基石。”
许褚的心,狂跳起来。
他从未被人如此看重过。不是因为他能打,不是因为他力气大,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姜宇看重的,是他的可靠,是他的赤诚,是他身上那种能让人将后背完全托付的品质。
他看着姜宇真诚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粗糙多茧的大手。这双手,真的能托起一座宫殿吗?
酒意,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挣扎。
一边,是曹操的知遇之恩,是自己身为汉臣的本分。
另一边,是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宏伟蓝图,是一个能让妻儿老小永远安宁的太平盛世,还有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知己。
“俺……俺……”许褚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因为内心的剧烈冲突而微微摇晃。桌上的碗筷被他带得一阵乱响。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这事……太大了。”他瓮声瓮气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俺……俺得想想。”
他看了一眼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典韦,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姜宇,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感激,有敬佩,有挣扎,还有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向往。
“俺……先回去了。”
说完,他像是要逃离这个让他心乱如麻的地方,转过身,迈开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姜宇没有挽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郭嘉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他晃了晃酒葫芦,咂了咂嘴。
“主公,这虎痴的心,乱了。”
“是啊,乱了。”姜宇收回目光,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心不乱,如何能变呢?”
他知道,今夜自己撒下的种子,已经在这位虎痴将军的心里,生了根。
只是,这颗种子想要破土而出,还需要最后的一阵风,或者说,最后的一推。
而能推他一把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