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呼海啸般的“姜别驾”声浪,像是一道无形的巨浪,拍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它冲刷着河岸,回荡在大堤之上,最终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意志,将那个站在晨光中的年轻人,高高地推上了一座名为“神明”的祭坛。
姜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拙劣的演员,被突然推到了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脸上,刺眼得让他看不清台下观众的表情,只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让他心惊肉跳的掌声。
他怀里的孙尚香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像一只受惊后找到了唯一避风港的雏鸟,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她的存在,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提醒着姜云这一切的真实性,也让他愈发手足无措。
他想动,想后退,想开口说些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令人窒息的狂热。可那成千上万道跪拜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钉子,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那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名为“信仰”的力量,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那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出现了一丝骚动。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泥泞的小径。
刘备走了过来。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让亲卫搀扶。这位年近不惑的徐州之主,就那样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独自走来。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踉跄,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
他走过那些跪拜的百姓,他们依旧跪着,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为他们的主公让路。他走过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他们挺直了跪地的腰板,用最崇敬的目光,目送着他们的主公,走向那位创造了奇迹的先生。
张飞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那张粗犷的黑脸上,早已没有了半点平日的咋咋呼呼。他看着自己大哥那略显蹒跚的背影,又看看远处那个被万民跪拜的姜云,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眼眶竟有些发红。
“乖乖……这,这可比得了十座城池还让大哥高兴……”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着。
关羽则与他并肩而立,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抚着长髯的手,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跪拜的百姓身上,而是越过所有人,落在了刘备的背影和姜云的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无人能看透其中的波澜。他看到了那股名为“民心”的洪流,看到了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臂助,也看到了一股……足以让任何君主都感到敬畏的力量。这股力量,此刻正毫无保留地,倾注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终于,刘备走到了姜云的面前。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姜云。
他的眼中,没有君主的审视,没有上级的威严,只有一种最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感。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发自肺腑的感激,还有一种……寻得知己的、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看到了姜云苍白如纸的脸色,看到了他唇角那抹尚未干涸的血迹,看到了他浑身上下沾满的泥污和那身早已湿透、紧贴着身体的单薄衣衫。他又看到了被姜云紧紧护在怀里的孙尚香,那女孩同样狼狈不堪,却在他的庇护下,获得了一方安宁。
刘备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伸出了自己那只同样沾满了泥污、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握住了姜云的另一只手。
姜云的手冰冷得像一块寒玉,刘备的手却滚烫如火。
这突如其来的、坚定的温度,让浑身僵硬的姜云猛地一颤,仿佛有一股电流从手心窜起,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麻木和慌乱。他抬起头,对上了刘备那双通红的眼睛。
“先生……”
刘备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哽咽。他仅仅是叫出了这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地握着姜云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通过这紧握的手掌,传递过去。
姜云张了张嘴,那句“主公,快让他们起来吧”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在刘备这般真挚而又滚烫的目光下,他那些来自后世的、关于“封建迷信”、“个人崇拜”的吐槽,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刘备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终于平复了那汹涌的情绪。他没有松开手,反而拉着姜云的手,猛地转身,面向那依旧跪拜着的、黑压压的人群,面向他所有的文臣武将。
他高高地举起了两人紧握的手,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晨光之下,一只手属于颠沛半生、却始终心怀天下的汉室宗亲,另一只手,则属于那个创造了神迹、被万民视为神明的年轻人。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风声、水声、呼吸声,全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只高举的手上。
刘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声音不再嘶哑,而是化作了洪钟大吕,响彻在徐州的黎明上空。
“我刘备,得姜先生,如汉高祖得张子房!”
一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所有人的头顶轰然炸响!
张良,张子房!
那是何等人物?那是助汉高祖刘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最终奠定大汉四百年基业的千古谋圣!
刘备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姜云比作张良!这是何等之高的评价?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封赏,而是一种昭告天下的、政治上的最高认可!
跪在地上的百姓们或许不懂张良的全部功绩,但他们知道汉高祖,知道那是开创了大汉朝的先祖。他们只知道,他们的主公,将这位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姜别驾,比作了神仙一般的人物。于是,他们将头埋得更低,眼神中的狂热与崇敬,又深了几分。
而那些随刘备而来的文武官员,则是个个面露骇然之色。他们震惊地看着刘备,又看看那个同样一脸错愕的姜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简雍、孙乾等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姜云功高,却没想到主公会给予如此石破天惊的评价。
而陈登,这位徐州本地士族的领袖,此刻正被人搀扶着站在不远处。他看着刘备高举的手,听着那句振聋发聩的宣言,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徐州的天,变了。这个名叫姜云的年轻人,其地位,已经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
姜云自己,则彻底懵了。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大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张良?张子房?
他一个历史爱好者,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分量?
刘备把自己比作张良,那刘备自己不就成了汉高祖刘邦?这不仅仅是夸赞,这是一种政治上的绑定,是一种近乎于托付生死的宣言!
姜云的心脏狂跳起来,一半是受宠若惊的激动,另一半,却是来自现代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慌。
大哥!别啊!话不能这么说啊!
功高震主,功高震主你懂不懂啊!你这么捧我,是想让我以后死得快一点吗?
他内心的小人正在疯狂地咆哮,可脸上,却只能维持着一副被巨大惊喜砸中的、呆滞的表情。
然而,刘备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他环视着众人,看着他们脸上那震惊的表情,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姜云在他心中的分量,也借此,将一夜奋战后那冲天的士气与民心,彻底凝聚起来。
他再次开口,声音愈发激昂,如同金石交鸣。
“先生一人,一夜之功,胜过十万雄兵!”
如果说前一句话,奠定了姜云在谋士集团中无可撼动的“子房”地位,那么这一句话,则是将他的军功,也推向了一个前无古人、甚至可能后无来者的巅峰!
胜过十万雄兵!
这句话,让张飞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铜铃,他激动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胸甲上,发出一声闷响。
而关羽,那一直轻抚长髯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微微睁开了那双丹凤眼,一道精光一闪而过。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旧被刘备握着手,满脸呆滞的年轻人。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似乎多了一丝真正的、平等的认可。
能得他二哥刘备如此评价,能被冠以“胜过十万雄兵”之名,这个年轻人,已经有资格,与他关云长,并肩而立了。
刘备的宣言,彻底引爆了全场。
“主公英明!”
“姜先生威武!”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所有的将士,所有的百姓,都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真诚的欢呼。
这欢呼声,是对刘备的拥戴,更是对姜云的认可。
从这一刻起,姜云之名,在徐州,将再无任何人可以撼动。他不再仅仅是别驾从事,不再仅仅是水利专家,他是刘备的“张良”,是胜过十万雄兵的国士。
在这片震天的欢呼声中,刘备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他转过身,再次看向姜云,眼中满是欣慰的笑意。
而姜云,他的大脑依旧在宕机状态。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吹得越来越大的气球,飘在半空中,享受着所有人的仰望,却也心惊胆战,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砰”的一声,炸得粉身碎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刘备的肩膀,投向了人群的外围。
他看到了甄姬和蔡文姬。
晨光中,甄姬的脸色有些苍白,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情绪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浓雾。有骄傲,有欣喜,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仿佛这一刻,他虽然离她那么近,却又被万民和主公的赞誉,推向了一个遥远得让她有些陌生的云端。
而站在甄姬身旁的蔡文姬,则对他报以一个温柔的、带着一丝了然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在说:看,这一切,不都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姜云心中一阵苦笑。
意料之中?
我意料个鬼啊!
我只想回家喝口热汤,睡个好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