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胜过十万雄兵”的评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徐州这片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激起了经久不息的涟漪。
狂热的欢呼声再次淹没了天地，将刘备的激昂，姜云的错愕，以及所有人的震惊，都裹挟其中。这场盛大到近乎失控的“封神”仪式，最终在刘备亲自下令，要求将士们救治安顿百姓，文官们清点损失、准备重建中，才缓缓落下了帷幕。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崭新希望。他们口中念叨的，不再仅仅是主公刘备的仁德，更多了一个如同神明般的名字——姜云，姜别驾。
而这位被推上神坛的“神明”，此刻却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哀嚎。
从河岸回到府邸的路，并不算长，但姜云却觉得走得比一夜抗洪还要疲惫。那种被无数道狂热目光聚焦的灼烧感，那种被强行灌注了万民信仰的沉重感，比冰冷的洪水更让他心力交瘁。
他的大脑依旧浑浑噩噩，刘备那几句石破天惊的评价，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如高祖得张子房……”
“胜过十万雄兵……”
大哥，别奶了，再奶要出事了啊！
姜云在心里哀嚎。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血泪和悲剧。韩信、岳飞……一个个鲜活的名字在他脑海里闪过，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就像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神”，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已经被烤得七荤八素，只盼着能找个没人的角落，赶紧给自己泼盆冷水降降温。
孙尚香一直跟在他的身侧，或者说，是被他半搀半扶着。女孩换下了那身沉重的、满是破口的皮甲，套上了一件亲卫士兵的干净外袍，显得有些宽大。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大概是惊魂未定，又或是体力透支，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下意识地与姜云保持着极近的距离，仿佛只要离他远一点，那夜的冰冷与黑暗就会重新将她吞噬。
这种近乎依赖的姿态，落在旁人眼中，自然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
当府邸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时，喧嚣的、属于外界的欢呼与敬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在外。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安静的，却暗流涌动的世界。
院子里站满了人，府中的仆役、护卫，都静静地侍立在两侧，他们看着姜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狂热，和外面的百姓并无二致。
但真正的焦点，在正前方。
甄姬、蔡文姬，还有几个府里的管事和侍女，早已等候在那里。
她们的身后，是一片狼藉之后的家。尽管仆人们已经尽力打扫，但院墙的角落里，依旧能看到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泥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腐败的复杂气味。
这股气味，瞬间将姜云从那种被捧上云端的虚幻感中，拉回了疲惫而又真实的凡间。
“夫君！”
甄姬第一个迎了上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失的颤抖，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熬到了现在。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未施粉黛，却丝毫不损其绝代风华，反而因为那份憔悴与关切，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
她没有去问抗洪的功绩，也没有提那万民跪拜的盛景，她的眼中，只有姜云一个人。她看到了他苍白的脸，看到了他身上那件依旧在滴水的、破烂的衣衫，看到了他那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神。
那一瞬间，甄姬的眼眶红了。
所有后怕、所有担忧、所有等待的煎熬，都在看到他平安归来的这一刻，化作了最纯粹的心疼。
她快步走到姜云面前，从身后侍女端着的托盘里，亲自捧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那白瓷碗，被她的纤纤玉手握着，更显得温润如玉。
“快，趁热喝了，驱驱寒气。”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姜云的大脑此刻正处于半宕机状态，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接过了碗。那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让他混沌的思绪，终于清醒了几分。
“我没事……”他刚想说点什么，甄姬却已经从另一个侍女手中拿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踮起脚尖，开始为他擦拭额前湿透了的头发。
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理所当然。
就像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在做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亲昵而又自然的举动，像一道无声的宣言，瞬间让院子里那微妙的气氛，变得更加清晰。
姜云有些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温柔地擦拭着。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令人心安的香气。这香气，冲淡了空气中的泥土腥气，也让他那颗被架在火上烤了一早上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
然而，这份安稳，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他感觉到，身旁的那道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是孙尚香。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姜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享受甄姬的温柔，把身边这个同样需要关怀的“难友”给忘了。
他转过头，恰好看到甄姬的目光，也越过了他的肩膀，落在了孙尚香的身上。
那道目光，极其复杂。
其中有审视，有打量，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女主人的、从容的姿态。她看到了孙尚香身上的那件男式外袍，看到了她同样苍白狼狈的脸，看到了她那双因为不安而微微垂下的、通红的眼睛。
甄姬的眼神里，没有敌意，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惜与庆幸。她对着孙尚-香，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温婉：“这位想必就是孙姑娘了，这一夜辛苦你了，也多亏有你陪在夫君身边。我已经让人备好了干净的房间和热水，姑娘快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感谢，又彰显了她女主人的身份，还体贴地为孙尚香做了安排。
可姜云却听得头皮发麻。
他分明从甄姬那双看似平静的秋水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东西。
那是一种深刻的、本能的危机感。
就像一只守护着自己巢穴的凤凰，突然发现，另一只同样羽翼华美的同类，以一种浑身浴血、与雄鸟一同经历过生死的姿态，闯进了自己的领地。
即便对方此刻看起来毫无威胁，甚至楚楚可怜，但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警惕，是无法掩饰的。
孙尚香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她本是江东郡主，性格骄傲，何曾受过这种被人用审视和安排的目光注视的待遇。可此刻，她浑身无力，惊魂未定，尤其是在甄姬那份从容华贵的气度面前，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抓着宽大衣袍的手，又紧了几分。
院子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仆人们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但后院这点风波，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
姜云端着那碗姜汤，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觉得手里的碗重如千斤。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犯了错被抓包的丈夫，尽管他压根什么都没做。
“那个……都辛苦了，都辛苦了。”他干巴巴地打着圆场，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文姬，你也一夜没睡吧？”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蔡文姬。
蔡文姬始终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朵幽兰，不争不抢，却自有芬芳。她看出了姜云的窘迫，也看懂了甄姬眼中的复杂，和孙尚香的不安。
她对着姜云报以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柔声上前，对孙尚香说道：“孙姑娘，我带你过去吧。房间已经备好了，就在我的院子旁边，清静一些。”
她的话语，像一阵春风，巧妙地缓解了僵局。
由她出面，既不会冒犯甄姬女主人的地位，又能让孙尚香感受到平等的善意。
孙尚香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对蔡文姬点了点头。她临走前，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姜云，那眼神里，有依赖，有不舍，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蔡文姬拉着孙尚香的手，带着她朝后院走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后面，甄姬才收回了目光。
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变，依旧是那副温柔关切的模样，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姜云，轻声催促道：“夫君，汤要凉了。”
姜云如蒙大赦，连忙仰头，将那碗滚烫辛辣的姜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中，瞬间驱散了身体里大半的寒意，也让他那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下来。
“还是你想得周到。”他由衷地赞叹道。
甄姬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他手中的空碗，递给侍女，然后又拿起那块布巾，继续为他擦拭着依旧湿漉漉的头发。
这一次，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却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
姜云能感觉到，甄姬擦拭的动作，依旧温柔，但那指尖的力道，似乎比刚才重了几分。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琢磨着该怎么解释。
说自己是为了救人？没错。说自己和孙尚香清清白白？也没错。可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靠解释就能说清楚的。
尤其是在他这个“神木”体质的影响下，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甚至能感觉到，甄姬此刻的心情，就像一锅在炉火上慢慢炖煮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已经开始翻滚起泡。
“我……”他刚想开口。
“不用说。”甄姬却打断了他。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夫君在外为万民奔波，立下不世之功，是徐州的大英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家里的一切，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什么都不用解释。你只要知道，无论你多累，多晚回来，这里，永远有为你亮着的灯，和一碗热着的汤。”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体贴入微，堪称贤妻良母的典范。
可姜云听在耳中，却觉得心里那块石头，非但没有落下，反而悬得更高了。
他从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读出了一丝倔强，和一丝……不容侵犯的领地意识。
她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外面的世界，你是神，是英雄，我为你骄傲。但这个家，这个后院，是我的。
姜云心中一阵苦笑，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看着眼前这张绝美的容颜，看着她眼中的那份故作坚强，心中涌起一阵怜惜和愧疚。他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嗯，我知道。辛苦你了。”
甄姬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软化下来，将头靠在了他依旧冰冷的胸膛上。她闭上眼睛，贪婪地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拥抱，那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才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然而，她那掐在姜云后背衣衫上的、微微泛白的指节，却暴露了她内心中，那并未完全平息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