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主院那片被各种情绪搅得浑浊不堪的热闹不同，姜云府邸东北角的这处独立小院，始终笼罩在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之中。
院里种着几竿翠竹，风过时，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一声声无人应答的叹息。一架紫藤萝，早已过了繁盛的花期，只剩下沉郁的绿叶，慵懒地搭在木架上，仿佛对院墙外的所有悲欢都提不起半分兴致。
这里的一切都精致而规整，一如它主人的身份，却也因此透着一股无人问津的冷清。
袁瑶就住在这里。
她正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诗经》，目光却没有落在那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字迹上，而是透过雕花的窗棂，望向院墙之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天空。
白日里，那震天的欢呼声，即便隔着几重院墙，也如潮水般一波波地涌了进来。
起初，她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吩咐侍女关紧门窗，嫌那声音粗鄙又聒噪。在她看来，不过是那个姓姜的伪君子，又在玩弄什么收买人心的廉价把戏罢了。徐州百姓愚昧，刘备短视，才会轻易被这种人的花言巧语所蒙骗。
她是大将军袁绍的女儿，见过的英雄豪杰，如过江之鲫。她的父亲，坐拥冀、青、幽、并四州之地，麾下猛将如云，谋臣似雨，那才是真正改天换地的大气魄。姜云这点小打小闹的“功绩”，在她眼中，不过是乡野村夫的自得其乐，上不得台面。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侍女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带回来的消息中，她脸上的那份轻蔑与笃定，开始一丝丝地剥落。
“小姐，听说……听说新筑的大堤，挡住了最凶的洪峰，一滴水都没能进城！”
“小姐，外面的人都传疯了，说姜别驾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是来专门拯救徐州的……”
“小姐，您是没听见，刘备在堤坝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得姜先生，如高祖得张良！”
前面几句，袁瑶尚能嗤之以鼻，可最后这一句，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她的心上。
张良！
她可以鄙夷姜云的出身，可以嘲笑他的手段，但她无法否认“张良”这两个字在史书中的分量。她更无法忽视，“万民跪拜”这种景象背后所代表的、那如山如海的民心。
她的父亲袁绍，雄踞河北，威震天下，可他治下的百姓，更多的是敬畏。何曾有过这般发自肺腑的、近乎疯狂的拥戴？
这真的是一个“伪君子”能做到的吗？
夜色渐深，她心烦意乱，索性推开窗，任由微凉的晚风吹散心中的烦闷。恰在此时，她看到主院的方向一阵骚动，有家仆提着灯笼，步履匆匆地引着一个背药箱的老者进去。
出事了？
一丝莫名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上了她的心。是幸灾乐祸吗？或许有一点。她巴不得那个姜云出点什么意外，好证明他并非神人，不过是个会些奇技淫巧的凡夫俗子。
她披了件外衣，悄无声息地走出自己的小院，像一只行走在夜色里的黑猫，熟练地避开巡夜的家仆，来到连接两个院落的一处月亮门后。这里有一丛茂密的芭蕉，叶片宽大，正好能将她的身形完全隐去，又能将主院的动静听个大概。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叫孙尚香的女子，那个总是跟在姜云身边，英气勃勃，像个假小子的护卫。
她看到孙尚香不顾一切地扑进姜云怀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袁瑶的眉头紧紧蹙起。
身为女子，她能看懂那拥抱里蕴含的，绝不仅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那是一种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信赖与交付。一个护卫，对主人家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成何体统？而那个姜云，竟也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
果然是品行不端，男女不分。袁瑶在心里，又给他添上了一笔罪状。
紧接着，她看到了甄姬。
看到那个曾经是自己二嫂的女人，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女主人姿态，从容不迫地掌控了整个局面。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温柔却又强势地将所有失控的人和事，重新拉回她想要的轨道上。
袁瑶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她曾为兄长袁熙不值，觉得甄姬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这么快就另投他人怀抱。可此刻，看着甄姬那张依旧美得令人窒息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深刻的后怕与疲惫，袁瑶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甄姬的眼神，骗不了人。她对姜云的关切，是真真切切的。
一个甄姬，一个蔡文姬，如今又多了一个孙尚香……
这三个女人，无论哪一个，都堪称奇女子。甄姬有倾城之貌与世家风范，蔡文姬有冠绝天下的才情，而那个孙尚香，一看便知是出身不凡、性情刚烈的将门虎女。
她们为什么都围着姜云转？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魔力？
靠一张脸吗？还是靠那些哄骗无知少女的甜言蜜语？袁瑶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看来，姜云除了那张脸尚可一观，其余无论出身、气度，都远不及她父兄万一。
府医的诊治结果，更是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
她站在芭蕉叶的阴影里，听得清清楚楚，那个被万人敬仰、跳进洪水里救人的大英雄，结果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点皮外伤，身体好得像头牛。反倒是那个被他救回来的“护卫”，却元气大伤，需要卧床静养。
这算什么？一场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吗？
可哪有主将安然无恙，却让手下人遭罪的道理？这不合逻辑。
在袁瑶所熟知的那个世界里，上位者的性命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保护主将，牺牲再多的护卫都是理所应当。别说一个护卫，就是为了父亲的大业，让她去联姻，去牺牲，她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这是刻在她们这些世家子女骨子里的规则。
可姜云，却为了一个“护卫”，亲自跳进了能吞噬一切的洪水中。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伪君子，会做这种毫无利益、甚至可能赔上性命的买卖吗？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巨大的石块，投入袁瑶那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她发现，自己之前对姜云建立起来的那个“卑劣、虚伪、好色”的形象，正在一点点地崩塌，碎裂。
她站在芭蕉树的阴影里，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也吹得她心里一片冰凉。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岔路口的旅人，眼前一片迷雾，分不清方向。
主院的灯火，一盏盏地熄灭了。仆役们各自散去，喧嚣了一晚的府邸，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袁瑶也准备回去了。今夜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她需要时间来消化。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道身影。
是孙尚香。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独自一人，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客房。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显然身体还很虚弱，但她的方向却异常明确。
她走到了姜云卧房的门口。
袁瑶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看到孙尚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竟自己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
房门，被从里面轻轻地关上了。
“咔哒。”
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仿佛一道惊雷，在袁瑶的脑中轰然炸响。
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与鄙夷。
孤男寡女，夜半私会！果然是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姜云，白天刚当完救世主，晚上就原形毕露，迫不及待地要与美人共度春宵。而那个孙尚香，看着英姿飒爽，骨子里也是个不知廉耻的荡妇！
可这股愤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股更强烈的、更深沉的困惑所取代。
为什么？
孙尚香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明明可以等到天亮，明明有无数种方式来表达她的感激。可她却选择了这种最直接、最不计后果、最容易让自己身败名裂的方式。
她不怕吗？不怕被人发现，不怕被府里的女主人刁难，不怕传出去之后，自己再也无法嫁人吗？
她就这么……心甘情愿？
袁瑶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日里孙尚香扑进姜云怀中时，那张满是泪水却又写满安心的脸。她忽然明白了。
对于那个女孩来说，姜云，或许已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和归宿。在经历了生死一线后，任何的世俗礼法，任何的名声贞洁，在那个能给她带来绝对安全的怀抱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能让一个如此骄傲的女子，放下一切，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一生……这需要何等的魅力？或者说，这需要何等的恩情？
袁瑶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袁绍，河北的霸主。他身边也有无数的女人，她们对他敬畏、讨好、谄媚，想从他身上得到权力、地位和荣华富贵。但袁瑶从未在任何一个女人的眼中，看到过像孙尚香眼中那样，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可以托付生死的信赖。
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兄长袁熙。他曾经拥有过甄姬，可他得到了她的心吗？如果当初，面临生死危机的不是姜云，而是袁熙，甄姬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答案，不言而喻。
这一刻，袁瑶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姜云这个男人了。
他似乎是个伪君子，巧舌如簧，玩弄权术。可他又会为了一个护卫，奋不顾身地跳入洪水，做出连最重情义的豪杰都未必能做到的事。
他似乎是个好色之徒，身边美女环绕，关系暧昧不清。可那些天之骄女，却又一个个心甘情愿地为他倾心，为他付出，甚至为他赴死，仿佛他是什么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他身上充满了矛盾。
卑劣与高尚，狡诈与仁义，滥情与深情……这些截然相反的特质，竟如此诡异地，同时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更深了。几颗残星，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辉，照不亮她心中的迷惘。
袁瑶站在阴影里，良久，才缓缓地直起身。她没有再回自己的小院，而是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通向府邸的书房。
她知道，蔡文姬此刻一定在那里。
或许，从那个同样看不透的、智慧超凡的女人身上，她能找到一丝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