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四年,冬。
晨曦一脚踹进卧房,毫不客气地掀开暖意,踢醒了床上的人。
又一天!
金老爷无奈地睁开眼。
精力太旺,懒觉都睡不成。才八点多,天光才亮,人就醒了。
他向右一低头,豆娘早已醒转,正静静瞧着他的脸,眼神清亮,不见睡意。向左一转,却见一个俏丽女子浑身红痕斑驳,云鬓散乱,一手被缚在床头,一脚拴在床尾,以一种别扭又可怜的姿势蜷着,像只想要靠近巨兽的小兽,想依偎却不得,只能半倚半就。
啪——
金老爷一巴掌落在那丰润的臀上,留下个鲜红的掌印。
女子身子一颤,猛地睁开清冽的眸子,冷冷瞪向金小山,朱唇轻启,字字如冰:“我早晚会杀了你。”
“滚。”
金小山懒洋洋朝门口一指,连白眼都懒得翻全。
杀杀杀,这话都听六年了。
谁知道你是真来杀我的,还是……被抓上瘾了。
“哼,我一定会杀了你!”
木婉清冷哼一声,手法熟练地解开腕上绳结,又利落地松了脚踝的束缚,径自走进浴室匆匆冲洗。随后她在衣柜里翻出一身衣裳穿好,四下张望,终于从沙发底下拾起落下的长剑,黑纱蒙面,推门而出。
路过一栋小楼。
“早啊!”师师热情招呼。
“我早晚杀了你!”
木婉清脚步不停,杀气腾腾。
“哦。”师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又过一栋小楼。
“吃点不?”
酒盅指指桌上的酱香饼和胡辣汤。
“我早晚杀了你!”
木婉清脚步不停,杀气未减。
“切,吃饱了才有力气杀嘛。”
酒盅撇嘴。
又又过一栋小楼。
“一起练拳吗?”
亭亭玉立金奴与小红齐声邀请。
“我早晚杀了你们!”
木婉清脚步不停,杀气依旧。
“她拿什么杀我们呀?”
两个少女面面相觑,一脸费解。
又至一栋小楼前。
“天冷,加件衣裳吗?”
王皇后手执新做的紫花对襟棉袄,含笑比划。
“我早晚杀了你!”木婉清脚步不停,杀气不减。
“……你不冷吗?”
王皇后失笑摇头。
木婉清推门出了金府,几个跳跃身影消失。
这边金小山也在豆娘的服侍下起床了。
先是贴身套上一件寸绡寸金的缂丝内衣,触感细腻如云。
接着披上那袭紫绒为地、遍织黄云雁纹的宽袖锦袍,贵气顿生。
外头再轻搭一件青鼠裘坎肩,毛色温润,风度与温度俱在。
腰间系上和阗青玉雕琢的玉带,带板温润生光。
其上更缀有一溜玉扣,或作瑞兽,或呈灵芝,每一枚都玲珑别致,暗藏祥意。
脚下则踏一双金丝密缝的乌皮六合靴,步履间隐见流光。
这一身行头,多亏被金小山施以“数据化”整理,否则腿脚一动不是这坏就是那坏。
自王静和这位奢侈品设计师入府,金府的衣着档次可谓一路飙升,华美而不失章法。
早膳已由刘娘子备好,静静摆在桌上。
吃食倒也简单。
一碗用熊掌与山菌慢炖的高汤,一碟人参蒜瓣腌渍的开胃小咸菜,另配两盘金黄喷香的煎蛋卷——一盘是“美味”级,一盘是“超级”级。
金老爷信手端起紫定金扣碗,执纯银錾花匙,先尝一口人参小菜醒胃,随即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他一向节俭,不太爱吃肉。
今日依旧延续老节目——钓鱼!
拎起那根百年湘妃竹为竿、金丝缠绕握把的鱼竿,检视过冰蚕丝线与其末端的精金钩,再提起紫楠木为架、金丝编织的玲珑鱼篓。
出发!
推开金府厚重的楠木大门,门板上碗口大的金钉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举目望去,
河对岸数十座玻璃蔬菜大棚如水晶宫阙般铺展,在冬日阳光下流转着璀璨银光。
透过大棚间隙,可见后方整齐排列的低矮房屋——那是养鸡场,和养猪场。
更远处以原木围出宽敞兽栏,家里的坐骑正在其中悠闲踱步。
河岸边十二架巨型水车隆隆转动,
清澈河水被源源不断提起,通过竹制管道输往对岸的磨坊区。那里建有碾磨工坊、麻纺工坊和饲料加工厂,机器轰鸣声终日不绝,将谷物加工成畜禽饲料。
河的此岸,宴台村展现出一派崭新气象。
村口矗立着三丈高的水塔,塔身以红砖砌筑,顶端巨大的水箱可满足全村用水需求。
水塔旁是锅炉房,生铁质的暖气管线如蛛网般延伸至各重要建筑。
村内道路换成了水泥路面,两侧是清一色的红砖瓦房。
每户窗户都是透明的玻璃窗,公共食堂烟囱炊烟袅袅,飘出阵阵粟米粥香。澡堂门前的青石阶上,已有妇人端着木盆等候开门。
村塾设在村中央最大的院落里。
透过玻璃窗可见幼童们端正坐在条凳上晨读。
塾前小广场上,几个总角孩童正在石碾边追逐嬉戏。广场东侧是栋五开间的村委会,门前悬着刻有宴台村务的木牌。
村后依次排列着水力发电厂、砖窑和铸造厂。发电厂的水轮机组发出低沉轰鸣,这些建筑旁是十座圆形粮仓,仓顶茅草修剪得整整齐齐,仓身用白灰粉刷得干干净净。
整个村庄布局井然,生活区与生产区泾渭分明,既保留着宋代村落的肌理,又透出超越时代的规划智慧。
立于河堤之上,金老爷远远瞧见木婉清从食堂快步走出,身影一闪,径直往蔬菜大棚的方向去了。
女侠也是要吃饭的。
自那段和誉死后,大理国中动荡不堪,无人肯为绝了后的段家出头,唯有这个认死理的女人,一根筋地跑来要替段和誉报仇。
金老爷可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刺他一剑,他便还她几千“枪”。
她杀不死他。
他也不杀死她。
于是,这场刺杀与防守的戏码,竟你来我往地持续了六年。
金老爷有时琢磨,
她怕不是……对此道上瘾了。
至于她每次失手后,为何总藏身于这宴台村,倒也不难理解。
只因六年前那个端午过后,金小山便再未踏足村中一步。
他的积极性,受了重创。
他发觉,自己正在做一件极其矛盾的事。他无法理解,那些先贤前辈,是凭着怎样的心胸,去容忍那些既愚昧又暗藏恶意的“蠢货”;更无法想象,他们是靠着何等的耐心,一步步将这等“蠢货”引向文明之路。
或许,那便是所谓的高尚吧。
而他,别看他身形高大,心却很小。
他不知是因了这狭小的心胸,才始终居于底层;还是因这底层的视野,造就了他难以开阔的心胸。
“无私奉献”这个词,于他而言,真的就只是一个词,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昔日溺杀婴孩之事,在他心里烙下了重重的阴影,成了一时半刻解不开的结。
这情形,恰如当年。
他踏入社会的第二个年头,便早已知晓,拍拍马屁、送送人情,能让他走上更顺畅的坦途。可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同僚因此得意,自己的腿,却像灌了铅,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
如今,亦复如是。
打窝,甩钩!
鱼钩划出一道银弧,悄无声息地没入河心。
金老爷不紧不慢地支开那把黄花梨木雕花躺椅,铺上食铁兽毛皮缝制的软垫,刚舒坦地躺下,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是李清照。
她一脸的郁闷之色,默默走到河边,在他身旁坐下。
这几年,她往返现代三次,该见的世面见了,该学的学问也学了;宴台村在她与众人的经营下,也已发展到这小片土地的极限——终究只有这么多人口,这么多资源。
可当她把历史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研究个遍之后,却陷入一种更深的茫然。
“我对大宋……一点也不了解。”
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你搞笑呢?”
金小山见鬼了一样扭过头来。
你是土着呀!
你不了解大宋,那你就是土着之耻了!
“你以为我想呀!?”
她恼怒的转过头去,望着流动的河水,无奈道:
“我在豫州出生,在汴京长大,可我所知的,不过是深闺、书斋、酒宴、诗会那点子风雅。其他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我所见的汴京,是灯火楼台、清明上河;我看不见城墙根下的乞儿,不知道暗巷里的交易,听不懂方言背后的苦难。我连脚下的汴京尚且不识,又谈何理解大宋,谈何改变一方水土?”
她攥紧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咯咯作响,可那紧绷的弧度里,却透着一股卸不掉的虚软。
“那……”金老爷拖长了调子,嘴角弯起一个毫不掩饰的、近乎恶劣的弧度,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你还真是……个废物。”
那话语轻飘飘的,却像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她强撑起的那口气里。
泄气归泄气。
反正是自家男人,这点话还不至于真让她消沉。
转眼间,她便侧过头来,明眸流转,忽闪忽闪地睨向他,语气里故意掺上几分不服气的挑衅:
“说得像你对现代多了解似的!”
她唇角一扬,抛出个具体又刁钻的问题:
“那你倒说说,现代为什么非用简体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