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帝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那份灼烧他一生的毒酒,那份来自母亲的冰冷讥笑,那份亲手弑弟后的虚无,那份来自父王的猜忌与杀意,那份无休止的征战与背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股暖流的冲刷下,暂时褪去了颜色。
他几乎要沉溺其中。
这是他一生都在追寻,却又一生都在逃避的东西。
可是,不能。
一个尖锐的念头,如同冰锥,猛地刺入这片虚幻的安逸。
不能去触碰。
朕会被烧伤。
这个认知,比胸骨碎裂的剧痛更加清晰,更加真实。
温暖是陷阱。信任是毒药。希望是通往地狱的捷径。这是他用六岁时的生命和后续漫长血腥的岁月所验证的,唯一的真理。
那股温暖的源头,是格里菲斯。是这个将他踩在脚下,给予他极致羞辱的男人。
这份温暖,就是最恶毒的嘲弄。
黑暗开始退潮。
并非因为温暖的驱散,而是被一种更加绝对、更加纯粹的光芒所撕裂。
恐帝的眼皮在颤抖。
他奋力睁开那沉重得如同浇铸了铅块的眼睑。
视野的焦点,从一片模糊的血色与混沌中,逐渐凝聚。
他看到了光。
刺眼。
夺目。
那光芒并非来自天空,也并非来自任何已知的发光体。它就是存在本身,无处不在,却又源自唯一的中心。
光芒中,一个声音响起了。
那不是通过空气震动耳膜的声响,而是直接在他的颅内,在他的灵魂深处炸开的共鸣。一个无法理解的音节,一个超越了语言的概念,却让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那声音,是一个宣告。
一个意志。
伴随着那个声音,一只手从光芒的中心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完美得不似生物的手。皮肤光洁,没有任何瑕疵与纹理,仿佛是用最纯净的象牙与最坚硬的钻石雕琢而成。五指修长,比例匀称,每一个关节的弯曲都遵循着某种神圣的几何定律。
它只是静静地悬停在那里,就仿佛是宇宙的中心。
看见了!
恐帝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他终于看清了那光芒的全貌,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
他看见了那个立于光芒之中的存在。
然后,他理解了那个最根本的悖论。
背负着光明之人,处于最黑暗的阴影之中!
那个人形,那个被无尽光芒所环绕、仿佛万物源头的存在,其本体,却是比深渊更深邃、比虚无更纯粹的黑暗。
他是一片漆黑的剪影。一个人形的空洞。
光,只是他存在的背景板,是他投射在这个世界上的、微不足道的余波。他的本质,是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
那不是格里菲斯。
不,那正是格里菲斯。
是格里菲斯褪去了人类伪装后的,最真实、最恐怖的本体。
恐帝的脑海中,一个从未听闻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名字自行浮现,带着神圣的威严与不祥的律动。
“神之手”……蒙费特。
这个名字像一道烙印,狠狠地烫在了他的灵魂之上,让他明白了两者之间的差距。
那不是战士与战士的差距。
不是王与王的差距。
那是蝼蚁与神只的差距。
他所认知的一切,都在这道漆黑的人影面前分崩离析。
他看到了蒙费特的“身躯”。
那已经不能用巨大来形容。
恐帝自己的身躯,在融合了无数使徒血肉之后,已然是山峦般的庞然大物。可是在蒙费特的面前,他渺小得就像一颗被踩在脚下的石子。
对方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庞大,而是一种概念上的、维度上的碾压。他的存在本身,就占据了恐帝的全部视野,扭曲了周围的空间与时间。宫殿的残骸,远方的天空,脚下的大地,所有的一切都在蒙费特的轮廓边缘发生了诡异的弯折,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衬托他存在的画布。
一股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威能,从那片人形的黑暗中弥漫开来。
那不是杀气,不是威压,不是任何一种可以被感知和对抗的能量。
那是一种“规则”。
一种“定义”。
是他存在于此,所以万物必须臣服的绝对法则。
在这股威能面前,恐帝感觉自己毕生积累的力量、权谋、意志,都成了一个可笑的、不自量力的笑话。他引以为傲的毒牙,甚至无法刺穿对方存在的表皮。他用来震慑世界的恐惧,在对方面前,就像是婴儿无力的啼哭。
然后,他看到那只从光芒中伸出的手,那只属于蒙费特的手,动了。
它缓缓地,以一种优雅到冷酷的姿态,朝着恐帝的头颅按了下来。
时间,仿佛被拉扯成了粘稠的糖浆。
恐帝的思维在疯狂地嘶吼,命令身体躲闪,命令力量爆发,命令他用尽一切手段去反抗。
但他的身体,他那曾经叱咤风云、让巨龙都为之战栗的帝王之躯,此刻却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不是被束缚。
不是被压制。
是“不敢”。
他的生命本源,他的灵魂,在面对这只手时,发出了最原始、最彻底的战栗。那是刻印在所有生命基因最深处的、对于“终结”的绝对服从。
反抗,是一个不存在的选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只完美而又致命的手掌,不断地放大,再放大,直至占据了他视野的全部。
他能看清那手掌上并不存在的掌纹,能感受到它尚未触及皮肤就已传来的、仿佛能抚平一切的冰冷。
这一刻,恐帝的一生,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六岁时那杯滚烫的毒酒。
少年时那把冰冷的匕首。
王座上那永恒的孤寂。
战场上那无尽的杀戮。
以及,儿子那双写满了恐惧与无助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
他挣扎了一生,用冷酷和残暴构筑起高耸的壁垒,用恐惧和杀戮来填补内心的黑洞,试图逃离那个循环往复的、名为“生命”的诅咒。
他以为自己成为了最强大的毒蛇,成为了龙中之龙。
直到此刻。
在这只缓缓按下的手掌面前,他才终于明白。
他从未逃离过。
他只是从一个狭小的、人类的黑暗囚笼,闯入了一个更广阔、更无垠的、神明的黑暗囚笼。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成就,都不过是这无尽黑暗中,一朵转瞬即逝的、微不足道的浪花。
原来如此。
在黑暗中才能发现真正的光明。